天刚蒙蒙亮,艾家村村口那棵老槐树便被人潮簇拥。三辆牛车,仿若从岁月深处蹒跚而来,车辕“吱呀”,每一声都似在诉说着即将打破村子平静的故事。
萧长生头戴洗得泛白的蓝布帽,腰间别着那枚醒目的铜哨,身后大队干部们站得整整齐齐。再往后,是一众村民,他们或踮脚张望,或交头接耳,眼中满是好奇与揣测,现场一片嘈杂,唯有孩童吸溜鼻涕的声音,突兀又清晰,旋即便被身旁母亲狠狠掐了一把,噤了声。
牛车缓缓停下。率先跳下两个外调组员,他们神色冷峻,臂上红袖章红得扎眼,动作粗暴,像拎小鸡崽一般,将车上六位老人赶了下来。紧接着,第二、第三辆车上抬下几只掉漆木箱,木箱边角磕碰出的坑洼,似乎在无声诉说着曾经的遭遇,上面“臭老九”三个字,透着深深的嘲弄。
钱钱站在萧长生侧后方,目光在老人们脸上一一扫过。卫老爷子身姿挺拔,白发短而精神;聂奶奶微微弓腰,却紧紧攥着老伴的袖口,似要抓住最后的依靠;闻爷爷身形清瘦,肩胛骨在旧棉袄下支起尖锐的弧度,显得愈发单薄。最后下车的,是个半大青年,肩宽腿长,眉眼间透着一股锐利劲儿,落地时,他随意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那动作,仿佛想将“下放”这两个字拍得干干净净。
外调组小队长赵国庆清了清嗓子,把喇叭筒举到嘴边,扯着嗓子喊道:“艾家村的革命群众们听好了!这些臭老九,是县里委托你们监督改造的!每周一上午,大喇叭广播检讨,谁要是敢缺席,一次扣五分工分!表现不好的,直接拉去县礼堂批斗!”
声音震耳欲聋,惊得树上麻雀扑棱棱四散而飞。卫老爷子眉峰微微一动,却没有吭声。赵国庆见状,几步上前,鞋底“啪”地抽在卫老爷子小腿上,恶狠狠地说:“还挺有骨气?给我弯腰!”
刹那间,血红的印子透过布料显现出来。钱钱指尖猛地一紧,就在这时,萧长生已满脸赔笑地挡了上去,说道:“赵同志,先去队部喝口水歇歇脚?牛棚都收拾妥当了,他们跑不了。”
在仓库改成的临时住所前,钱钱暗中对萧长生指了指,小声说道:“卫爷爷负责放牛和清理牛粪,棚子靠南,背风;聂奶奶去割猪草,安排在离猪圈近的地方,省得挑太远路;闻爷爷腿脚还算利落,让他喂猪。这些活儿虽说又脏又累,但好歹不至于要了他们的命。”
说着,钱钱递过去一只旧铁盒,叮嘱道:“外调组在的时候,就用这个。”盒里装着一把钝头铁锹、一把豁了齿的镰刀,木柄没上漆,灰扑扑的,看着极为寒碜。
六位老人被赶进仓库。屋顶采光窗透进一束光,光影里,尘埃肆意飞舞。土坯墙另一面,传来外调员“咚咚”敲箱子的声音,还伴随着他们的叫嚷:“所有贵重物品一律上交!要是查到有人藏匿,罪加一等!”
闻人,也就是闻爷爷的孙子,靠在门边,目光在屋内快速扫了一圈。地面铺着碎石子,不潮湿;墙角钉帽被锉平,不会刮破裤腿;烟囱口新装了防风罩。他眸色微微一敛,心中已有判断:这仓库有人提前收拾过,至于目的是什么,暂且不清楚,但显然有人不想这些老头这么快丢了性命。
这时,赵国庆的吆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所有臭老九,十分钟内到牛棚报到!晚一分钟,扣一个工分!”
牛棚外,赵国庆背着手来回踱步,靴跟不停地碾着地上的牛粪,秽物溅到老人的裤脚。卫老爷子被分配到最里面的隔栏,他要清理的,是整排牛棚里最厚、最陈旧的一层粪。
铁锹铲下去,发出沉闷的“嚓”声,混合着刺鼻的恶臭。赵国庆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说道:“卫军长,听说你以前指挥千军万马?今天就好好指挥这些牛粪吧,哈哈哈!”
话音刚落,他一脚踢在锹柄上,卫老爷子虎口瞬间震裂,掌心泛起红痕。钱钱远远看着,指节捏得泛白。她不能贸然上前,外调组正愁找不到“同情反革命”的把柄。钱钱只能朝萧长生使了个眼色。
萧长生心领神会,高举着记分册,说道:“赵同志,县里不是说要拍照片上报改造进度吗?我这就叫宣传员拿相机来。”
赵国庆一听“上报”两个字,脸色缓和了些,朝老人啐了一口,转身去棚口晒太阳了。牛棚里,臭气熏天,卫老爷子继续弯腰劳作,背影如一棵狂风中屹立不倒的老松。
午后,猪圈这边,聂奶奶与闻爷爷被分在一组,任务是割满十筐猪草,再一勺勺喂饱二十头肥猪。猪草边缘带着锯齿,轻轻一拉,手背就是一道血痕。聂奶奶紧咬牙关,一声不吭,闻爷爷则悄悄把最嫩的草留给她,自己扛起搬筐的重活。
外调员坐在树荫下,悠然自得地啃着黄瓜,汁水顺着下巴直往下滴。他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干!日落前干不完,晚上别想吃东西!”说着,抬脚踢翻一只空筐,铁框砸在闻爷爷小腿上,瞬间青紫一片。
闻人在不远处剁猪草,刀锋猛地一顿,寒光一闪而过。不过,他很快垂下眼,继续“咚咚”地剁着草,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有离他最近的聂奶奶注意到,少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傍晚收工,六位老人排成一队,残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影子被拉得细长。赵国庆举着喇叭,扯着嗓子喊道:“都听好了!下周一早上七点半,大喇叭广播检讨!谁敢迟到,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喇叭声在村子上空回荡,惊起一群晚鸦。老人的背影渐渐没入仓库的黑暗,夕阳最后一抹光也被黑暗吞噬。
夕阳西沉,下放人员的身影刚被仓库门吞没,赵国庆便叼着牙签、拎着皮带,骂骂咧咧地往村口走去,靴跟把土石踢得飞溅,仿佛整个世界都欠他一顿教训。
拐过老槐树,山势陡然下降,黄昏中,只剩他一人的剪影。就在这时——
“嗖!”
极轻的破空声划过耳侧,赵国庆脚踝猛地一麻,整个人向前扑去,结结实实地啃了一嘴泥。他咒骂着撑起身子,惊恐地四下张望,却只看到树影在风中摇曳。
“活见鬼了!”他啐了口血沫,一瘸一拐地继续下山。
“嗖!”
第二声更快,膝弯像被尖锐的针狠狠扎了一下,他“扑通”一声再次跪地,膝盖磕得生疼。月光悄然洒下,山道上空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没有。
赵国庆冷汗直冒,扶着石壁,哆哆嗦嗦地往前挪,心里怕得要命。好不容易看到停在坡底的吉普车,他刚拉开车门——
“啪!”
第三声脆响,一颗花生米大小的石子精准击中他的胫骨,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赵国庆惨叫着倒地,抱着腿在地上打滚。
“是谁?给我出来!”
回应他的,只有呼呼的夜风。
其实,这三道暗击早有分工:
第一道,钱钱藏在老槐树后,指尖弹出一粒风干黄豆;
第二道,容砚埋伏在前路墙根,射出削尖的竹签;
第三道,姚明谦趴在山坡反斜处,弹弓拉满,小石子破风而出,完成最后一击。
闻人本已摸到山道暗处,指间扣着一枚薄石片,见三人连环出手,他眉梢微微一挑,把石子放回口袋,转身隐入夜色——仇,有人替他先报了。
吉普司机听到惨呼声,连滚带爬地冲下来,只见赵国庆抱着变形的小腿,脸色惨白如纸:“快……快送我去医院!”
车灯晃动,扬起一路尘土。山道重归寂静。
仓库里,油灯如豆,光线昏暗。
钱钱提着一只小木桶,轻手轻脚地进来,桶里是兑了灵泉的温水。聂奶奶正借着微弱灯光,给闻爷爷擦拭青紫的小腿,见钱钱来了,连忙抹了抹眼角的泪。
“丫头,又让你费心了……”
“奶奶,您别动。”钱钱蹲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提前调好的药膏。她先给闻爷爷小腿涂上一层清凉的药膏,又用干净布条仔细缠好,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卫老爷子靠在草垫子上,掌心被锹柄磨出的血泡已经挑破。钱钱把药膏点在伤口上,低声说:“这药消炎快,今晚别沾水。”
做完这一切,钱钱抬眼扫视一圈六位老人,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笑意:“赵国庆摔断了腿,吉普车拉他去县医院了,短时间内,他来不了了。”
仓库里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响起几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闻爷爷紧紧握住老伴的手,声音沙哑:“孩子们……辛苦了。”
聂奶奶抹着眼泪,朝钱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丫头,谢谢。”
灯影摇曳,闻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把一只清理干净的野兔放在木箱上,说道:“锅里有热水,烫了皮再炖。”说这话时,他目光扫过老人们包着药布的伤口,眸色微微一暖,旋即又冷了下去,“仇,我记下了。下次,让我来。”
钱钱没有应声,只是把剩下的药膏推到他面前:“你的手,也裂了。”
窗外,夜风裹挟着牛粪和青草混杂的气息,却掩不住仓库里渐渐弥漫开来的暖意。远处山道上,吉普车的灯光早已消失不见,而艾家村的灯火,在漆黑的夜里倔强地跳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