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空彻底放晴，昨日的积雪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细碎的光芒，空气清冷而干净，吸入口鼻带着一丝凛冽的甜。
吴佑楠提前二十分钟到达酒店，没想到在宴会厅门口，竟看到段子昊已经等在那里，正低头检查相机。
“段老师来得真早。”吴佑楠快步上前，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段子昊闻声抬头，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浅笑：“吴助理也很早。”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高领毛衣，外套一件黑色修身羽绒服，少了几分昨日的正式，多了些许艺术家的随性。
“我习惯提前到场准备。”吴佑楠从包里拿出勘景清单，“酒店经理稍后就到。”
段子昊点头，目光已不自觉飘向宴会厅内部：“光线正好，我想先捕捉一些空镜。”
吴佑楠侧身让他进入，自己则留在门口，不自觉地观察起工作中的段子昊。
他一进入宴会厅，整个人的气场便悄然改变——仿佛演员登上属于他的舞台，一种专注而从容的能量自然散发出来。
巨大的水晶吊灯下，段子昊手持相机，时而蹲下寻找低角度，时而登上临时架设的小梯子，从高处俯瞰全场。他移动的脚步轻盈而精准，像猎手在熟悉自己的领地。
阳光透过东侧整面落地窗洒入，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菱形光斑，他穿梭其间，身影在明暗交错中时隐时现。
吴佑楠注意到，他不急于按下快门，而是先用眼睛观察，用手比划，仿佛在脑海中预演每一个镜头。
“这里，”段子昊忽然停在距离主舞台约十五米的位置，半蹲下来，通过镜头望向舞台方向，“下午三点左右，西侧的阳光会斜射到这里，形成天然轮廓光。”
吴佑楠走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确实，这个角度既能捕捉到舞台全景，又能利用自然光增加层次感。”
段子昊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吴助理对摄影用光也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只是去年跟着苏总做了几场大型活动，从合作的摄影师那里偷学了些皮毛。”吴佑楠谦虚地说，目光却仍停留在那个视角，“不过这个位置会不会距离主宾席太近？拍摄时可能会干扰到贵宾。”
段子昊若有所思，退后几步，又调整了一下角度：“你说得对。那这样，我们改用长焦，从侧后方这个位置拍摄，既保持距离，又能捕捉更自然的瞬间。”
两人正讨论着，酒店经理匆匆赶到，连声道歉。勘景工作正式开始。
段子昊进入工作状态后更加专注，他测量光线强度时眉头微蹙，调试相机参数时指尖灵活而稳定，偶尔停下来在本子上快速勾勒机位图。
吴佑楠发现他的草图简洁却精准，每个标记都清晰明了。
“王经理，”段子昊忽然指向主舞台背景的深红色丝绒帷幕，“这个背景材质很好，但颜色在强光下可能会偏暗红，能否在两侧增加浅香槟色的幔帐作为过渡？”
酒店经理略显为难：“段老师，临时调整可能...”
“不需要更换整个背景，”段子昊走向舞台，手指在空中虚划，“只需在现有帷幕前加一层半透明的香槟色薄纱，用隐藏式夹固定，不会损坏原有装饰。这样既能柔化深红的厚重感，又能让舞台灯光下的肤色显得更加温润。”
吴佑楠眼睛一亮，这正是她之前隐约觉得不妥却说不上来的地方。
她接口道：“王经理，我记得酒店仓库应该有之前周年庆用过的香槟金雪纺纱料，可否请人取来让段老师看看是否合适？”
经理惊讶地看了一眼吴佑楠，立刻派人去取。
布料取来后，段子昊将其轻轻搭在原有背景前，效果立竿见影——原本略显沉闷的深红色背景顿时变得轻盈而有层次，整个舞台的氛围都柔和了许多。
“完美。”段子昊退后几步，通过相机查看效果，满意地点头，然后转向吴佑楠，“吴助理对酒店的库存了如指掌啊。”
吴佑楠微微一笑：“准备工作做得充分而已。”
接下来的勘景中，这种默契越发明显。段子昊提出主舞台背景应简洁以突出人物，吴佑楠已经拿出提前准备的几种简约装饰方案。
段子昊希望捕捉宾客自然交流的瞬间，吴佑楠便指出几个容易被忽略但互动频繁的区域——靠近甜品台的转角、通往露台的玻璃门旁、休息区的沙发组。
在一个段子昊调试长焦镜头的间隙，吴佑楠看着他在光影中认真的侧脸，忍不住轻声说：“段老师，您好像很清楚苏总想要什么样的效果。”
段子昊停下动作，转头看她，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那一瞬间，吴佑楠几乎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
他微微一笑：“与其说是清楚苏总要什么，不如说是觉得……这样的呈现方式最‘合适’。
一种感觉而已，就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就像看到一首好诗，你会觉得某个字用在那里是唯一的、最恰当的选择。”
“唯一的、最恰当的选择……”吴佑楠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心头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起。
这种对“恰当”和“契合”的敏锐感知，让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那个对礼仪、对诗词、对一切都力求完美的世家公子。
勘景接近尾声，段子昊提出想拍摄一些空镜作为素材。吴佑楠便陪同他在宴会厅及周边区域走动。
在酒店连接主宴会厅与花园的玻璃长廊上，段子昊突然停下脚步。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顶棚，在廊内投下交错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像金色的精灵翩翩起舞。
“请在这里站一会儿。”段子昊轻声对吴佑楠说，举起了相机。
吴佑楠一愣，但还是依言停在光影交错处。她听见快门清脆的声音，一连好几下，然后段子昊放下相机，眼中带着满足的神色。
“抱歉，未经允许就拍了你，”他走近，展示相机屏幕，“但这个光影太美了，忍不住想记录下来。”
照片中的她站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半边身子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另外半边则隐在柔和的阴影中，身后是雪后纯净的花园景致。
整个画面构图精妙，光影层次丰富，更捕捉到她那一瞬间微微讶异却又自然舒展的神态。
“这张照片...”吴佑楠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照片中的她既熟悉又陌生，仿佛段子昊透过镜头看到了她平时隐藏起来的某个部分。
“如果你觉得冒犯，我立刻删除。”段子昊认真地说。
“不，不用。”吴佑楠急忙说，“拍得很好，我只是...有点意外。”
段子昊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宽容。有时候，最好的画面是那些未经设计的瞬间。”
勘察彻底结束，两人并肩走向酒店大堂。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外界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吴佑楠这才意识到他们在宴会厅已经待了整整三个小时，却丝毫不觉时间流逝。
“吴助理，”段子昊忽然开口，声音比工作时柔和许多，“谢谢你，你的配合很高效，省了我很多时间。与你合作很愉快。”
“这是我分内的工作。”吴佑楠客气地回答，心里却泛起一丝淡淡的喜悦，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段子昊停下脚步，目光诚恳地看着她：“为了表示感谢，也为了后续沟通更顺畅，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请你喝杯咖啡？”他稍作停顿，补充道，“就当是...工作伙伴间的简单交流。”
吴佑楠的心跳悄然加速。理智告诉她应该保持适当的职业距离，但内心深处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在推动她点头。
她想起刚才那段关于“恰当”的对话，想起那些不谋而合的想法，想起他透过镜头捕捉到的那个自在的自己。
她迎上他的目光，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好啊，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酒店咖啡厅环境雅致，临窗的位置可以望见外面的雪景。两人选择了一个安静的角落，段子昊很自然地为吴佑楠拉开椅子，动作流畅而不显刻意。
“吴助理喜欢什么咖啡？”段子昊一边看菜单一边问。
“拿铁就好，谢谢。”
段子昊向侍者点了单，又要了一份手工饼干拼盘。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斑。
在工作状态之外，他似乎变得放松了些，但那种深入骨子里的优雅仪态却丝毫未减。
“刚才勘景时，你提到去年跟着苏总做了几场大型活动，”段子昊轻轻搅动刚上的咖啡，“之前是在活动策划行业吗？”
吴佑楠双手捧着温暖的咖啡杯：“不是，我大学主修汉语言文学，毕业后先在一家出版社工作了一年，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经人推荐成为苏总的助理。一开始什么都不懂，是苏总给了我很多学习的机会。”
段子昊眼中闪过领悟的神色：“文学背景...难怪。”
“难怪什么？”
“你对场景、对氛围有一种直觉性的把握，”段子昊解释道，“这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更像是一种...审美素养。比如你建议在甜品区使用那种哑光质地的装饰，而不是常见的亮片或镜面，效果立刻提升了。”
吴佑楠有些惊讶他会注意到这个细节：“我只是觉得，亮面装饰在强光下容易产生眩光，而且与晚宴的典雅氛围不太协调。”
“这就是我说的‘恰当’，”段子昊微微前倾，“很多人懂得什么是华丽的，什么是昂贵的，但很少人懂得什么是恰当的。”
话题不知不觉展开，从活动策划聊到文学，又从摄影聊到旅行见闻。
吴佑楠惊讶地发现，段子昊不仅对摄影专业领域见解独到，知识面也相当广博，更难得的是，他善于倾听，总能捕捉到她话语中细微的思绪。
而当段子昊谈起他拍摄人文题材的经历时，吴佑楠更是被深深吸引。
他描述在边远村落遇到的老人，脸上每道皱纹都像是岁月的注脚；他讲述如何等待数小时只为捕捉一束光正好落在古城墙的特定位置。
在他的叙述中，摄影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一种与世界对话的方式。
“有时候，最好的照片不是计划之中的，”段子昊说，眼神温和地落在吴佑楠脸上，“就像今天在玻璃长廊拍的那张。那些意外的、偶然的瞬间，往往最真实，也最打动人。”
吴佑楠感到脸颊微微发热，低头抿了一口咖啡，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咖啡已见底，而他们在咖啡厅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
“我该回公司了，”她有遗遗憾地说，“下午还有个会议要准备。”
段子昊点点头，招来侍者结账：“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公司就在附近，步行只要十分钟。”
“正好，”段子昊穿上外套，微微一笑，“我也想到附近街区走走，熟悉环境，为外景拍摄找找灵感，顺路。”
冬日午后的阳光斜斜洒在积雪未融的街道上，空气清冽。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脚步声在静谧的街道上发出规律的声响。偶尔有风吹过，路旁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雪崩。
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段子昊忽然说：“吴助理，与你交流很愉快。希望接下来的合作都能如此顺畅。”
吴佑楠转头看他，阳光正好落在他侧脸，将他深邃的眼眸映照得更加明亮。
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心中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像冬眠的种子感受到春意，即将破土而出。
“我也很愉快，段老师。”她轻声回应，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回到办公室，吴佑楠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渐渐西斜的日光，心中满是那种久违的、微妙的悸动。
那种感觉，就像重新发现了生活中被遗忘的美好，又像是一首熟悉却又陌生的诗，在心头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