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悫看着跪在地上、衣衫褴褛、痛哭流涕的常玉梁,眼中怒火稍敛,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深知,常玉梁绝非清廉如水的官员,更知道他所谓的“补贴国用”、“打点言官”背后,必然有无数猫腻。
但常玉梁确实是他最重要的“钱袋子”。
江南盐税、漕运厘金、乃至一些见不得光的“进项”,都离不开常玉梁及其党羽的运作,若真将常玉梁连根拔起国库必然大受影响,朝堂也会动荡……
而且常玉梁那句“为陛下分忧”、“填补国库亏空”,更是戳中了皇帝的心事。
有些“亏空”确实需要常玉梁这样的人去“填补”。
皇帝沉默了。
他目光扫过殿中百官。
容远鹤站在文官首位,面色沉静如水,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叩击着玉笏板。
清流领袖、都察院左都御史胡不为,则是一脸愤慨,几次想开口,却被容远鹤以眼神制止。
沈贵妃之父、武英殿大学士沈惟敬,则是一脸阴沉,眼神闪烁不定。
权衡利弊,才是帝王心术。
片刻之后,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常玉梁,你身为朝廷重臣,收受商贾贿赂,纵容下属不法,虽虽无勾结漕帮走私之实,但失察之罪难逃!御下不严,有负朕望!”
他顿了顿,沉声道:“着,罚俸三年,闭门思过三月!其涉案属官一律革职查办!吏部严查常玉梁一系官员,凡有不法者,严惩不贷!”
“臣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常玉梁如蒙大赦,连连叩头,涕泪横流,心中却长长舒了一口气。
罚俸思过,丢卒保帅……这结果,比他预想的要好太多了!
此事处置完毕,皇帝再无心力处理其他公务,只是疲惫地挥挥手道:“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山呼。
容舒依旧跪在殿中,看着常玉梁踉跄离去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凉。
周进伏法,大快人心,但常玉梁这个真正的幕后黑手之一,却仅仅罚俸思过!
她豁出性命,九死一生换来的证据,终究没能彻底扳倒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
这深宫朝堂的黑暗比她想象的更深。
她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抬头,看到祖父容远鹤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
老人眼中带着深沉的关切和不易察觉的心疼,低声道:“舒儿……起来吧。”
容舒心中一酸,强忍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她借着祖父的搀扶,缓缓站起身。
另一边,岳行正指挥缇骑收拾铁匣卷宗。
他感受到容舒的目光,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容舒眼中是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常玉梁逃脱的愤懑不甘;岳行眼中则是风尘仆仆的锐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他对着容舒,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押着铁证,走向诏狱的方向。
那里,还有周进等着他去“伺候”。
容舒则在祖父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太和殿。
殿外,阳光刺眼。她看着那金碧辉煌的殿宇,感受着怀中那份险些被烈火吞噬的证据的余温,心中却如同坠入冰窟。
周进倒了,但常玉梁还在。
宫内的毒瘤剜去了一块,但宫外的阴影依旧笼罩。
容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祖父容远鹤的陪同下,默默走出那象征着至高权力、却也充斥着无尽寒意的金殿。
她身上的绯色官袍多处被火燎破,沾满烟灰,发髻虽勉强整理过,但几缕烧焦蜷曲的发尾和脸上未洗净的烟熏痕迹,依旧清晰可见,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和狼狈。
容舒一夜未眠,又情绪跌宕,此刻脚步虚浮,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撑着。
容远鹤步履沉稳,面色沉静如水,但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他刻意放缓脚步,领着容舒,与前方议论纷纷的官员拉开距离。
待到行至一处相对僻静、两侧宫墙高耸的拐角宫道时,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容舒身上。
“舒儿,”容远鹤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愠怒和更深的心疼,“今日,你太冲动了。”
容舒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
晨风吹过,带着寒意,吹动她烧焦的发梢。她抬起头,迎上祖父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祖父,我知道危险。”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我知道朝堂险恶。可是我看到了真相,看到了蒙冤的林喜公公……”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慎刑司苦役场那绝望的景象:“他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整整十年!就因为他正直,不肯同流合污,就被周进他们构陷!昨夜……昨夜若不是侥幸,我也……”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灼痛和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还有那些被拐的孩子,那些被漕帮盘剥得倾家荡产的船家,那些那些被常玉梁、周进他们吸干血泪的百姓……”
“祖父,您告诉我,难道就因为对方权势滔天,就因为前路艰险,我们就该闭上眼睛?就该任由他们继续作恶,就该让林喜那样的好人永远沉沦在黑暗里,让那些无辜的人永远在苦难中挣扎?”
她猛地向前一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灼灼地直视着祖父:“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这世道好人就该受尽磨难?坏人却能逍遥法外?为什么常玉梁那样的人明明罪证如山,却还只是罚俸思过?为什么……”
容远鹤看着孙女激动而憔悴的面容,看着她官袍上的焦痕和脸上的污迹,心中又苦又涩。
他何尝不痛恨周进、常玉梁之流?何尝不想涤清这朝堂污浊?
但正因他身居高位,才更知其中凶险,才不得不讲求一个“平衡”。
昨夜大火,今日朝堂死谏……孙女这是将自身置于炭火之上啊!
他伸出手,不是拍肩,而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容舒脸颊上沾染的一点灰烬,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疼惜。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沧桑,也带着一丝无力:
“舒儿,世事便是如此。这宫墙之内,朝堂之上,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
“权势倾轧,利益勾连,盘根错节。真相未必能换来绝对的公正;正义也未必能战胜所有的黑暗。”
容远鹤的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嗓音压得更低:“尤其……尤其是对你而言。身为女子,这条路更是艰难百倍,荆棘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