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学政衙门沉重的朱漆大门被急促的叩门声震响。门房刚拉开一条缝,一队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天隼司缇骑,已如旋风般涌入。
为首一名面容冷峻的百户,手捧黄绫圣旨,声音洪亮,不带一丝感情:
“圣旨到!云南提督学政容行简接旨!”
衙门内瞬间死寂。
所有吏员胥役,闻声而出,跪伏在地,人人脸色煞白,惊骇莫名。
天隼司!这代表着天子亲临的威仪与……无情的铁腕!
容与闻讯,自书房快步走出。
她一身绯色官袍,身姿挺拔如松,迎着那队煞气腾腾的缇骑,走到庭院中央,从容跪拜:“臣容行简,恭聆圣谕。”
天隼司百户展开圣旨,声音冰冷,字字如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闻云南提督学政容行简,在任期间,本应恪尽职守,兴学助教。然据御史台、六科廊联名劾奏,该员有擅启边衅、激变土司;侵吞学田、苛敛民财;结党营私、培植私器等诸般情弊,殊失朕望!着即卸去云南提督学政一职,印绶交还,即刻启程,回京听勘!沿途不得迁延,亦不得再干预地方事务!钦此!”
“臣……领旨谢恩。”容与的声音平静无波,叩首接旨。
她缓缓起身,目光扫过那卷象征着她两年心血与权柄的圣旨,眼中无悲无喜。
在天隼司百户冷峻目光的注视下,容与抬手,缓缓摘下头上那顶象征着从四品学政威严的乌纱帽。
接着,她解下腰间系着的银印青绶,双手托起,递交给一旁的天隼司校尉。
动作从容,姿态优雅,仿佛只是卸下一件寻常衣物。
然而,当那顶乌纱离首,那方银印离手,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力量也随之抽离。
两年云南学政的生涯,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容大人,请吧。”天隼司百户公事公办地侧身,“下官奉命,护送大人返京。”
容与明白,这天隼司说是护送,实为押解。
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跪满庭院、面色惨白、眼中充满震惊、不舍甚至愤怒的衙门属员——张诚、李贵、孙有福……还有那些平日里敬畏她、此刻却茫然无措的小吏。
“容大人!”张诚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大人!您……您为云南做了这么多!他们……他们怎能如此诬陷于您?!下官……下官愿联名上书,为大人辩白!”
“大人!我等皆可为大人作证!”李贵也激动地喊道,脸上再无半分油滑,只有激愤。
蜜儿紧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抑制住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泪水。
容易按着刀柄,眼神如刀,死死盯着那些天隼司,却又强忍着不敢妄动。
容与看着他们,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温煦如春风的笑意。
她轻轻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诸位心意,容某心领。”她的声音清越平和,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朝廷自有法度,圣上自有明鉴。容某行事,问心无愧。”
“尔等不必烦忧,当谨守本职,勿因容某之事,耽误了云南万千学子的前程。教化之功,乃千秋大业,非系于容某一人之身。望诸位……善自珍重,好生为之。”
她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衙门内惶惶的人心。
众人看着她那沉静如渊、毫无惧色的面容,心中的悲愤与不安,竟奇迹般地平息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敬仰与不舍。
容与回到内室,换下那身象征官身的绯袍。
当她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是一身简朴的月白色棉布道袍,青丝仅用一根木簪绾起。
洗尽铅华,褪去官威,容与却愈发显得清逸,飘飘欲仙,唯余一身清朗的书卷气与历经风霜的沉静。
来时光风霁月,去时坦坦荡荡。
她并未携带太多行装。
只让蜜儿和容易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几本最珍爱的典籍和文房用具。
然而,当她走到衙门库房前,看着那满满当当、分门别类、凝聚着她两年心血的数千卷藏书时,脚步停住了。
这些书,有她从京城带来的抄本,有她在云南各地搜罗的典籍,更有她命人精心编写抄录、用于各地义塾的实用读物。
每一卷,都承载着她对教化的热忱与期望。
容与沉默片刻,转身对张诚和李贵道:“张书办,李书办。”
“下官在!”两人连忙躬身。
虽然从上一刻,容与已算是白身,但二人还是下意识地保持着尊敬的姿态。
“容某这些藏书,”她指着库房,“共计两千一百三十六卷。烦请二位,代为清点造册。”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待清点完毕,将其悉数移出。容某欲以此批藏书为基,在昆明城内,择一清静宽敞之地,筹建一座‘滇南文汇阁’。”
“此阁,非官非私,乃为云南所有志学之士所共有!凡有志于学者,无论出身贵贱、汉土之别,皆可入阁阅览、抄录!所需维护费用,从容某离任后剩余的俸禄及劝学基金利息中支取——此事,便托付给二位了。”
张诚和李贵闻言,浑身剧震。
两千余卷藏书!价值连城!大人竟……竟全部捐出,建一座公共藏书楼?!这是何等胸襟,何等气魄!
“大人!”张诚声音颤抖,老泪纵横,“这……这如何使得!此乃大人心血……”
“使得。”容与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坚定,“书,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藏的。”
“这两千余卷书,我已悉数读过、背过,若留在库中,不过明珠蒙尘;置于文汇阁,方能泽被后学。”
“此乃容某离滇前,为云南文教……尽的最后一份心力。望二位,莫负所托。”
张诚和李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办好此事!不负大人厚望!”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昆明城。
学政容大人被弹劾罢官,即将离滇……
更令人震撼的是,她竟将毕生珍藏的两千余卷藏书,悉数捐出,筹建公共藏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