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卷,眼神悠远,仿佛透过层层殿宇看向江南烟雨。
“容远鹤……”他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嘲弄,又带着点满意,“此番倒是壮士断腕。折的虽也是他的人手,却非肱股,且……那些人手脚倒比周进那个不成器的干儿的人干净些,顶多是些不驯顺的。”
此次以容与等人带回的账本及人证等为引,牵扯出一大批与盐业有关的官员,包括浙闽总督余世亨在内,大批官员落马,其中自然有容首辅一党。
容首辅此番反应迅速,果断舍弃了一部分在江浙安插的、不那么核心或不够听话的力量,以求自保并平息皇帝怒火,这些人与腐败透顶的阉党相比,确实显得“干净”许多,算是损失最小化。
“漕运,国脉所系啊……”皇帝幽幽道,这才是容首辅真正握在手里的命脉,江南局部不过是锦上添花,舍了就舍了。
“他既然这般识趣,又愿意推咱们的人上去占住江浙那几块要紧地方……”皇帝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几面上点了点,思索着该给这位懂得进退、又以退为进的首辅何等补偿才算合适。
加太傅?太虚。
赐金银?俗了,他也不缺。
袁保惯会揣摩上意,见此情景,微躬了躬身,声音压得更低:“万岁爷,容首辅此次自断一臂,姿态是做足了。只是……”他话锋微妙一转,“容侍讲此行功劳卓着,放在翰林院修书,终究……埋没了几分。”
“容侍讲……”皇帝的眼皮抬了抬,重复了一遍这个新近印象深刻的官职姓名。
他对这个肖似故人、又格外知情识趣的年轻人,还是很有印象的,不过刚刚擢升了侍讲职位,此时却是不好再动。
“刚升了侍讲……”皇帝缓缓道,“修书立传固然清贵,但她懂农事,这是务实之道。”
他想到了太子每日听的经筵讲学,一个念头缓缓成型。
他年纪大了,对《周易》、《尚书》这些东西,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热衷。
现在的侍读、侍讲们,主要任务是为太子和年幼皇子们讲经论史,阐述圣人之道。
“既然已擢升了侍讲,”皇帝的声音虽轻,却是带着不容质疑的意味,“《易经》深奥,非皓首不能穷其万一。听闻她是严文礼的弟子,想必在这个上头也有些造诣。让她准备准备,三日后……或者五日后,选个时辰,召她进宫,讲讲《易》中之‘坤’卦吧,重点讲讲‘厚德载物’,尤其是这‘载物’二字,如何应于稼穑万物,如何体恤民生农桑。”
这话说得颇为冠冕堂皇。
讲坤卦,讲厚德载物,似乎是在教导帝王应有的修养,然而,到底透露出了,他不希望这个儿子太早地“飞龙在天”。
“是,老奴记下了。”袁保脸上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恭敬应道,“老奴这就去安排传旨翰林院。容侍讲能得圣上亲口谕令侍讲经筵,也是莫大的恩宠和历练。”
侍读侍讲以上,虽都有机会进宫为太子讲经,但究竟让谁讲什么,谁多讲谁少讲,也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所以这样的机会,倒也真算得上是恩宠。
皇帝用这种法子,什么都没付出,还似乎提拔了“容党”之人——容与可是正经的容氏一族,谁会说她与容首辅无关?
不过这二人私下的关系,那就见仁见智了。
皇帝重新拈起案上的莲子酥,似乎胃口好了些,轻轻咬了一口,方才对容首辅的那点思量也淡了些,只说了一句:“容卿近来,倒也……颇有雅量。”
袁保心领神会,这位首辅大人,算是暂时过关了。
……
容与收到几日后要入宫讲经的消息,虽有些惊讶,但也不算意外——既然晋升了侍讲一职,入宫讲经是早晚的事。
三日后,第一次奉旨入东宫侍讲的日子到了。
深秋的晨光带着一丝凉意,却依旧明亮。
容与穿着崭新的深青侍讲官袍,身姿清瘦挺拔,乌发如墨,仅用一支古朴的竹簪束起些许,剩余披散在肩背,更添了几分魏晋名士般的风骨逸气。
她在司礼监小太监的引领下,穿过重重肃穆的宫门,心中还在思忖着今日该如何为陛下讲解那《易》中的“厚德载物”与“稼穑之道”。虽有皇帝指定的“坤卦”,但讲给九五之尊,总需将大道与治国更深层地联系……
及至被引入一处并非皇帝日常听政的大殿,殿内虽也庄重堂皇,却多了几分书卷气和属于年轻人的气息,侍立的宦官、宫女年纪也较轻。
容与的目光落在正殿中央主位上的青年时,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主位上并非预想中那位深沉莫测的帝王,而是身着杏黄常服、气质温润如玉的太子裴晟。
“臣,翰林院侍讲容行简,拜见太子殿下!”容与迅速敛衽躬身行礼,心中瞬间了然。
原来不是给皇帝讲,是给太子讲!袁保那句“侍东宫经筵”,原来是此意。
她心底微震,却也隐隐松了口气——教导储君,比起应付心思难测的帝王,至少可专注于学问本身,压力稍减。
“容侍讲快快免礼。”太子裴晟的声音温和清朗,带着真诚的喜悦,“久闻侍讲大名,探花及第,惊才绝艳,更听闻侍讲在江南深入民间,革除弊政,孤深为敬佩。今日能聆听侍讲解经,实乃孤之幸事。”
太子谦逊热诚的态度让容与有些意外。
她抬起身,垂手恭立:“殿下谬赞,臣惶恐。臣才疏学浅,惟愿竭尽所能,与殿下共探圣学。”
她的目光清澈平和,不卑不亢,并无半分因太子身份而产生的谄媚或刻意疏离,那份天然的沉静与逸气,反令太子心生好感。
宾主落座,殿内光线明亮,檀香幽微。案几上已备好茶点、书册。
“不知今日侍讲欲为孤讲习何篇?”太子裴晟兴致盎然,眼神真诚地看向容与。
容与略一思索,既知皇帝指定了坤卦,便顺势而为:“启禀殿下,陛下圣意令臣今日为殿下试讲《易》之坤卦。臣遵旨,不敢或忘。”
太子闻言,微微颔首笑道:“坤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不错,孤对此卦亦常思其义理。”
容与暗自舒了口气。
不论太子本人是对《易》学颇有兴趣,还是愿意配合讲经,这都是个好的开始。
她定了定神,将先前准备的对皇帝讲的“稼穑民生”压后,决定先从经文本义出发,以其擅长的旁征博引、阐幽发微的方式切入。
她没有按部就班地逐句讲解传辞,也没有拘泥于寻章摘句的训诂考据——这些并非她所长。
她执起案上备好的粉笔,在特制的“讲演板”上,从容写下“坤”字。
其书法灵动飘逸,骨力内含。
——这讲演板,还是当年她在豫章的府学鼓捣出来的东西,没想到,如今都传入了宫中。
“殿下,坤,地也。何为地?”容与声音清朗,如金石相击,带着一种引人入胜的韵律,“其静也翕,其动也辟。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
太子裴晟身体微微前倾,听得极为专注。
这些文辞深奥,但容与背诵时信手拈来,字字清晰,仿佛早已融会贯通于心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