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踏入淮安城,一股与苏州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街道虽也还算整洁,但行人神色匆匆,市井喧嚣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疲惫。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河水腥气、汗味以及……若有若无的咸涩味道。
他们没有去官驿,而是在靠近运河码头的一处不起眼但还算干净的客栈落脚。
稍作安顿,容与便提议先去码头看看。
淮安作为漕盐转运重镇,码头区规模宏大,帆樯如林。
大大小小的盐船、漕船、货船挤满了河面。力夫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盐包、粮袋,在跳板上来回穿梭,汗水浸透了破烂的短褂。
监工的吏员手持皮鞭,眼神凶狠地扫视着人群,稍有懈怠便是一声呵斥甚至鞭影落下。
容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码头上的每一个细节:盐包堆积如山,但不少麻袋已经破损,雪白的盐粒洒落在地,被来往的脚夫踩进泥泞里;停泊的盐船船体斑驳,有些地方明显是草草修补过的痕迹;力夫们肩头被沉重的盐袋磨出血痕,脸上却只有麻木和疲惫。
“看那边!”叶润章忽然低声提醒,指向码头一角。
只见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盐工围着一个穿着绸衫、像是小管事的男人,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盐工们情绪激动,挥舞着干瘦的手臂,声音嘶哑地喊着:“……工钱!说好的工钱呢?!”
“盐包那么重,绳子都朽了!摔破了算谁的?!”
“这盐卤水溅到腿上,都烂了!连个药钱都不给!”
那管事模样的男人一脸不耐烦,叉着腰,唾沫横飞:“吵什么吵!?不想干滚蛋!有的是人等着干!工钱?等这批盐上了漕船,自然少不了你们的!至于伤?自己不小心怪谁?再闹事,小心吃鞭子!”他身后几个手持棍棒的恶奴立刻凶神恶煞地往前站了一步。
盐工们被气势所慑,敢怒不敢言,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愤恨。
就在这时,一个须发皆白、佝偻着背的老盐工颤巍巍地走出来,指着那管事,声音嘶哑却带着刻骨的悲愤:“你们……你们这些黑了心的!跟那些官盐一样黑!盐引上刮一层,仓耗上刮一层,连我们这些卖命人的血汗钱都要刮!老天爷迟早收了你们!”
“老东西!找死!”管事勃然大怒,挥手示意恶奴上前。
“住手!”一声冷喝响起。
岳行不知何时已挤到人群前面,他身形高大,眼神凌厉如刀,那股子煞气瞬间镇住了那几个恶奴。他盯着那管事,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光天化日,码头重地,聚众闹事,殴打苦力?谁给你的胆子?”
那管事被岳行的气势所慑,又见他穿着虽普通但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几个精悍的随从,一时摸不清来路,色厉内荏道:“你……你是什么人?少管闲事!这是刘家的码头!”
“刘家?”岳行嗤笑一声,眼中戾气一闪,“刘金?好大的威风!”他上前一步,逼视着那管事,“工钱,现在发!伤药,现在给!否则……”
他手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
那管事吓得一哆嗦,看着岳行那副随时可能拔刀砍人的架势,再不敢硬顶,慌忙对手下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拿钱!拿点金疮药来!”他心中暗骂晦气,不知哪里来了个煞星。
一场冲突被岳行以蛮横的方式暂时压下。
盐工们拿到了部分拖欠的工钱和劣质的药粉,对岳行等人投来感激又畏惧的目光,随即又麻木地散去干活。
容与站在人群外围,默默看着这一切。她没有阻止岳行的“蛮横”——因为这是最快平息事端、避免更大冲突的方式。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盐工肩上磨出的厚茧,脚上被盐卤水浸泡溃烂的伤口,以及地上被踩进泥里的盐粒……这些,才是盐政光鲜外表下最真实、最残酷的底色。
岳行打发走那管事,拍了拍手,仿佛只是赶走了一只苍蝇。
他走到容与身边,看着那些重新扛起沉重盐包的佝偻背影,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低声对容与道:“容待诏,这淮安的‘盐’,滋味如何?比苏州的‘雪盐’,可要真实多了吧?”
容与收回目光,看向岳行,眼神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岳大人,这才刚刚开始。盐粒里的血汗,仓耗里的猫腻,船损中的玄机……淮安,会告诉我们更多。”
她心中已然明了,这看似混乱的淮安码头,才是撕开盐政黑幕的最佳突破口。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正式开始。
岳行和叶润章带着两名天隼司缇骑,混入人群,前往码头附近几家看似寻常的盐铺“暗访”,试图从盐价、盐质和伙计的态度中寻找蛛丝马迹。
容与则带着容易,拐进了码头区一家鱼龙混杂、三教九流聚集的大茶馆。
茶馆里人声鼎沸,汗味、劣质茶味、鱼腥味混杂在一起。
跑船的船工、扛活的力夫、小商小贩、甚至几个眼神闪烁的闲汉,挤在油腻的方桌旁,大声喧哗着。
容与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她今日特意穿了件半旧的青布直裰,头发用布巾简单束起,扮作一个游学的寒门学子模样。
容易则沉默地坐在她身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茶馆中央,一个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演义,底下听众叫好起哄。
容与静静听着,目光却敏锐地捕捉着周围零碎的交谈:
“……听说了吗?前头张老五家的船,在宝应闸口被扣了!说是盐引数目不对!妈的,明明是按引装的货!”
“扣就扣呗!反正最后塞点银子,还不是放行?就是苦了咱们这些跑船的,耽误工夫!”
“妈的,大不了老子就是去煮盐……”
“嘿!你们知道个屁!这次不一样!听说京里来了大官,专门查盐的!叫什么……盐政厘定司?凶得很!”
“凶?再凶能凶得过地头蛇?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我看啊,也就是走个过场!最后还不是……”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