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目光沉沉地看着那个包裹,再看看面前强忍泪水、姿态卑微到尘埃里的女子,胸中的怒意和审视终是被这无声的哀戚冲淡了几分。
她闭了闭眼,叹息一声:“包裹放下吧,东西……我会送到。”
刘绮韵猛地抬头,眼泪终于滚落下来,这次却是真切的情难自已:“多谢表兄!也请表兄替我带话,就说我一切都好,王府中繁华富贵无双,出入有人伺候,王妃娘娘也宽和,叫他们不必担忧。”
刘绮韵这么说,容与却知道,这是报喜不报忧罢了。
她微微颔首算是答应下来,厢房里一时只余灯花爆开的声音,和刘绮韵隐约的抽泣。
容妍终究是心疼表姐,悄悄取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又立刻背着手站好,一副在认真反省的样子,叫容与看得好气又好笑。
刘绮韵并未沉浸在悲伤里太久。
短暂的情绪宣泄后,她迅速用指尖拭去泪痕。
再抬头时,眼中的那份脆弱悲伤像被吸走了一样,眼神骤然变得异常清醒冷静,甚至带着一种难言的决断。
“表兄,”她的声音平静下来,直视着容与,“你我都清楚,王府那个地方……一步错,便是粉身碎骨。我不能死,也不敢死,娘和颂文……他们离不开我。”
“不知表兄上次说的‘守望相助’,还作数否?”
她向前逼近半步,目光里透着坚定和精明,与先前的柔弱简直判若两人:“我有我的价值,王府的动向,后院的那些风吹草动,我都有法子探出来,甚至是……”
“甚至是王爷的动向,我也能探听一二。”刘绮韵的话里带着自信的意味,她深知,自己身上的价值在哪里,有什么东西,能作为换取利益的筹码。
容与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瞧着眼前的少女。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她已经与从前完全不同。从前的刘绮韵,或许精明,或许是有些手段,却也只是闺阁中的小打小闹,无非是为了谁多了几件首饰,谁更得父亲青睐。
如今,她已深入金陵的政治旋涡之中,也有了凭着一双素手搅弄风云的野心。
“表兄,”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带着孤注一掷的谈判姿态,“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容家,刘家,扯不开关系。我不想做后院里等待男人垂青的菟丝花,我要有属于我的势力。”
“至少要保证……即便男人喜新厌旧,即便没了青睐,也能舒舒服服过下去,能护住颂文和姨娘。”刘绮韵抬眸对上容与的目光,那双美眸中闪烁的,是野心,是自信。
“表兄,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容与眼神依旧深沉,并未被她的情绪左右。
刘绮韵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但异常清晰:
“我需要一条真正安全、可靠的消息渠道。王府里的眼线太多太杂,我能信得过的,只有芷兰一个!她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心腹。”
容与沉默片刻,目光扫过旁边眼神飘忽的容妍,沉声道:“京中有一茶楼,名为‘清雅居’。”
刘绮韵眼中瞬间异彩连连,屏息凝神——她当然知道清雅居,那是这两年才崛起的一座茶楼,经营的是达官贵人、才子名士的生意。没想到,这位表兄还和那里有些关系。
她倒是只敢猜测,容与和清雅居有联系,却着实想不到,那里就是容与的产业。
容与继续说道:“你可让芷兰,以替主子采买茶叶为由前去。只需找周掌柜,报‘三两二钱七年的白毫银针’字样即可。他会引她至一处无人隔间,东西可放可取。注意,传递之物必须绝对寻常,经得起王府任何查验。”
“清雅居……周掌柜……三两二钱七年的白毫银针。”刘绮韵瞬间在心中默念数遍,牢牢记住。
她眼中满是认真,毕竟,这是她能求到的仅有的助力。
“我若有消息,如何给你?”容与反问。
刘绮韵思路极其清晰:“我会叫芷兰常常过去,这样更不起眼。她会固定采买一两样普通的茶叶。若有表兄递来的东西,就夹裹在这些采买的普通物品当中带回去。绝不令人起疑。”
“我要传出的……”她咬牙,“若无关生死、十万火急,芷兰会在约定的日子去铺子里,将一张写了暗语的纸,折成极小一团,塞进屋中某处,等周掌柜收回。若有紧急至关系身家性命的消息……”
她顿了一下,眼中寒光一闪:“我会让芷兰将白毫银针改为老君眉,此信号一出,周掌柜必须说缺货,芷兰一日后会再去求购,表兄你若在京中,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在一日内看到消息并回信!”
她这番安排,考虑到了风险、便利性和紧急等级,心思之缜密,令容与也不由得侧目。
“周掌柜只认暗号?”容与确认。
“只认暗号!”刘绮韵斩钉截铁,“无论芷兰去不去,只要暗号念出来,就代表王府有变,我……可能已身处必死之境!表兄,你必须看到!必须!这信号只能用一次,用后……这条线也就不要再用了。”
容与深深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了。你在里头,务必小心,宁可没有消息,也不要以身涉险。”
这简单的一句关怀,让刘绮韵绷紧的肩膀,一时塌下去。
她得到了自己最需要的承诺——一个真正隐秘高效、掌握在对方手中的联络渠道,而自己这边则搭上了性命和唯一的眼线芷兰。
她眼神中那份迫人的精明消退,重新被深深的疲惫和忧虑覆盖。
刘绮韵抬手整了整粗布的袖口,指尖微微发颤。
她对着容与深深福了一礼,姿态依旧柔美,甚至带着一丝弱不胜衣的哀婉,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温软轻柔:“表兄救命之恩,绮韵……此生铭记。”
“还有妍妹妹,表兄不要过于苛责她,她也是可怜我。”
容妍想说什么,看了一眼自己兄长的脸色,便只是对表姐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芷兰在府中拖着,我得立刻回去了。”刘绮韵没有半分留恋,动作极其迅速地重新拉好蓝布包头,仔细抚平身上粗布衣的褶皱,瞬间恢复成那个毫不起眼的“丫鬟”。
“好,我叫明彻送你。”容与也知此事必须小心,叫来了容易,让他妥帖地将刘绮韵送回去。
二人如同投入湖面的影子,迅速消失于夜色的掩护之中。
房间里,只剩下容与和容妍。
容妍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步,觑着兄长的脸色,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阿兄……”
容与的目光落在那方青布包裹上,粗糙的布料和其背后所承载的生死危机沉甸甸地压在那里。
她缓缓坐回椅中,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带着深深疲惫地吁出一口气。
那怒意虽未完全散去,但也被浓浓的复杂情绪取代。
“你啊……”容与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无奈和沉重,“这胆子……真是……”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靠向椅背。
容妍看着兄长疲惫的模样,心头那点内疚和“闯祸”后的后怕涌了上来,终究不敢再嬉皮笑脸,也默默地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了下来,托着腮帮子,看看包裹,又偷偷看看自家兄长,难得地安静了。
炭盆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寒酸的青布包裹和兄妹二人沉甸甸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