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生们做到的远不止这些。
开药铺的周家、钱家公子,动作更为迅速。
他们发动了家中所有学徒伙计,架起大铁锅熬煮驱寒防疫的“五神汤”,在城外废墟旁摆开长桌,热气腾腾的药汁一碗接一碗地递到灾民们冰冷的手中。
与此同时,他们另组了人手,按容与提示的“成药”思路,将能够粉碎研磨的药材分门别类备置妥当,以待可能需要的变通之时。
而那些官宦府邸的深宅内院,此刻也一改往日的平静。
容婉将信递到了孙慧娴和刘绮韵的手中,又经由这两位真正的官员千金,散布到了各处闺房之内。
女孩儿们本就同情遭灾的难民,想做一番事的也不在少数,如今有了人组织,哪有不响应的?
某位同知府的管家娘子看着自家女儿急匆匆递进来的“羽绒内胆”图样——粗布做面,内絮绒毛,针脚需格外细密——虽觉得新奇得紧,但在女儿“母亲,城外活人要紧!”的恳求下,立刻召集了全院会些针线的丫鬟婆子,停下手中缝制年节新衣的活计,对照图样赶制御寒内胆,又将库房积压多年的旧冬衣棉絮尽数拆出备用。
一时间,各府库中积压的布匹、陈年旧絮、甚至小姐们不再用的厚实垫褥,都被迅速清点出来,由自家仆役打捆送往城外统一调配。
一桩桩,一件件,没有官府明文的调动,没有衙役的吆喝,只有府学学子们凭借各自家中的一点微势、胸中的一股热气,撬动起的救援洪流。
容与立于城垣,寒风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望着城外渐渐多起的粥棚炊烟,多出的粗布棉絮身影,以及那些熬药的大锅升腾起带着药香的雾气,悬着的心终于有了一刻的落点。
城外的风雪似乎小了几分,但寒意依旧彻骨。
粥棚的热气与官绅富户们捐助的棉絮被褥,给了灾民们最基础的喘息之机。
而在这图景之间,一个个不起眼的小黑点缓缓挪动。
府学之中,那些家境寻常、父兄或为平民或为乡绅、并无太大助力的普通学子们,那些“大张旗鼓”的平抑粮价、集物资、造暖衣,他们插不上手,但却另有战场。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疫病无形,却甚于风雪刀剑,而防疫之要,首在“知”!
这些平日里埋头苦读经史子集的寒门学子,纷纷放下书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府学回廊之下。
无需号召,他们自发地开始整理手头所有能找到的医书、药典、乃至地方志所载灾后防疫的经验。
那份容与上交知府、随后又被孙知府默许府学借阅部分条目的《防疫简易手册》,更是成了核心传抄对象。
有书商家的子弟送来了粗纸粗墨,学子们一笔一划工整誊抄容与那实用至极的要点:水需沸开,尸骸需深埋远离水源秽物,秽物集中清理火烧掩埋,勿饮生冷,勿食腐臭,保持居所通风,有伤破处必以沸水清洗或以烈酒擦之,若有高热、咳血、泄下不止者速报官立隔离之处……
灾民大多目不识丁,他们不仅抄写,更将那些拗口的医理文词,费力地、绞尽脑汁地转化成乡间俚语、大白话,力求让每一个字都刻进最不识字的人耳朵里。
无需骏马,亦无随从。一群群身着单薄学子衫的青年,仅靠双脚,顶风踏着残雪污泥,深入城外每一个临时安置点和受灾村落的断壁残垣间。
风雪灌进衣领,冻得嘴唇发紫,手脚僵硬,他们也顾不得。
这便成了容与在城楼上,看见的那些“小黑点”。
“诸位老叔老婶,听小子一句话!这老天爷冻死人还不算,病魔还在后面等着哩!咱得防着点!”一名冻得鼻头通红的学子,站在一处用破门板搭成的勉强遮风的窝棚前,扯着因为寒冷和反复宣讲而略显嘶哑的嗓子,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讲解着如何正确处置一具因冻饿而亡的老人遗体。
另一处小山坡避风处,几位学子围着一群孩童和老人,指着远处被清理出来的一处焚烧污物的黑烟点:“瞧见没?病魔藏在这些腌臜东西里!这样烧干净了,臭味都少好多,对不对?”
在更偏远的、道路几乎被半融雪泥封堵的村落边缘,几个学子甚至帮着身体还算健壮的灾民一起,将几具暴露荒野、已有腐烂迹象的死禽抬到远处洼地,撒上石灰深埋。
面对百姓偶尔的不理解,他们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解释。或许是这些学子的乡音太过质朴,慢慢地,大多数百姓都接受了他们宣传的东西,就连路边的小童都能说上几句“要喝热水”。
城门口负责统筹物资发放的富商管事,偶尔会瞥见这些穿梭在泥泞窝棚间、冻得瑟瑟发抖却仍在坚持讲解的身影,也会感慨地摇摇头,吩咐手下多备几碗热姜汤送到他们的歇脚点。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砸在脸上,容与站在城墙上,望着南方灰蒙蒙的天空,心头的忧虑与这腊月的冷风一般,凝成了沉重的冰棱。
如今,豫章的灾情虽然已经算是稳住,但桂四叔的商队,那批至关重要的廉价羊毛,却不知被堵在了何处。
如今大雪封路、山道断绝的消息不断传来,兼有流匪窥伺的风声,桂四叔那点人手,如何能护得住这足以引得饿狼争食的“温暖财”?
那十万斤羊毛若是陷在风雪深山,或被强人劫掠,城外那些衣不蔽体的灾黎,又如何熬过这漫长的酷寒?她袖中捏紧的手指冰凉。
……
同一时刻,千里之遥的金陵府外,江浦驿码头附近一处宽阔的避风货栈区。
几十辆原本准备渡江的骡车深陷泥雪混杂的污淖之中,拉车的牲畜打着响鼻,疲惫不堪。
粗大的麻包堆满了车,露在覆盖的油毡外一角,透出未经梳洗、略带腥臊气的原毛本色。
——这正是桂沐阳从西北、塞外各处艰难筹措、日夜兼程运来的羊毛。
风雪如刀,比南昌更甚。
桂沐阳站在齐膝深的泥雪里,靛青色的棉袍下摆早已污秽不堪,原本还算俊逸的面庞被寒风冻得发青,嘴唇微裂,但那双透着书卷气的眼睛里燃烧的焦灼盖过了疲惫。
他亲自指挥着伙计和临时雇佣的苦力,在恼人的风雪声中近乎声嘶力竭,传出的声音却仍旧微弱:“再加把劲!把陷得最深那车的货先卸下来!分开走,轻车从旁边干硬点的地方绕过去!快!”
汗水混着雪水从他鬓角流下,商队的护卫们紧张地按着刀柄,警惕地望着远处驿道上偶尔晃过的人影——传闻这附近因灾荒聚起的流民已非善类。
灾荒年,流民与匪徒,本就只在一线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