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岳夫人脚步微顿、略带讶异地转身看来的刹那,容妍已经奔至车前!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踩那矮矮的脚凳,而是双手用力攀住那厚重的车厢边缘,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和力量,脚尖在车辕上一蹬——
她甚至忘了自己习过的轻功,以一个绝对算不上优雅、带着孩子气倔强的姿势,手脚并用地奋力攀爬了上去,动作有些笨拙甚至狼狈。
她成功翻上了车辕,整个人还带着刚才剧烈运动的喘息,小胸脯一起一伏。
她甚至顾不得整理蹭乱的衣衫和散乱的发髻,就那么不管不顾、半跪在车辕入口处,抬起头,那双乌黑的眸子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直直地望向车下刚刚站定的岳夫人和近旁惊愕的家人。
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喘息,却像小兽般嘶哑而决绝地喊道:
“义母!带上我!”
“我不要只会站在屋檐下听故事!我要去看您看过的天地!去走您走过的路!”
“您说过——女子当自强!我长大了!我要跟您去……去闯属于我的路!”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湖面的巨石,在所有人心中炸开了惊雷。
李月棠张着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眼泪瞬间涌出眼眶。
容婉捂着嘴,又是心疼又是难以置信。
叶润章夫妇震惊得面面相觑,赶车的老把式都呆住了。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只有容妍那句近乎呐喊的宣言还在空气中回荡。
岳夫人站在马车旁,离容妍仅几步之遥。
她没有立刻说话,锐利如鹰的目光沉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审视。
屋檐上的野草挂着露珠,滴答一声,落在容妍的额角,冰得她微微一颤,却未能熄灭她眼底的火焰。
短暂的沉默,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岳夫人似乎在确认什么——确认那眼中的火焰是孩童的一时冲动,还是破土而出的真正决心?
确认那嘶哑喊出的誓言,是否发自内心深处,而非受人撺掇或一时的偶像崇拜?
风,带着六月清晨的微凉,吹拂着岳夫人额前几缕青丝。
她的目光从容妍带着泥土的鞋子、蹭脏的裙角、紧抓车辕用力到发白的手指,最后回到那双燃烧着坚定火焰、带着不容错辨的执拗和渴望的眼眸。
她看到了那倔强背后的勇气,冲动之下的执着。
那不是任性,那是雏鸟第一次真正渴望振翅高飞时,撞向悬崖的决绝——就像她幼时那样。
终于,岳夫人的唇角,缓缓向上扬起一个既无奈又欣赏、甚至带着几分感动的弧度。
那笑意如同冰雪消融,打破了沉重的沉默。
她没有第一时间去看他人,声音依旧沉稳,只问着车辕上的小人:
“妍儿,想清楚了?这一路山高水远,餐风饮露,并非郊游。要吃苦,要受累,更要听令行事。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跟你母亲姐姐回家。”
“我不回家!”容妍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眼神却比刚才更加坚定,“我能吃苦!我什么都能学,我要去,我要跟您走!”
她回答得又快又急,生怕慢了半分岳夫人就会赶她下去。
岳夫人的目光越过容妍小小的肩膀,看向李月棠和容与,带着询问。
李月棠的泪水无声滑落,但看着女儿那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的眼神,她嘴唇颤抖了几下,最终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双手紧紧绞着帕子,将万千不舍与担忧压在心底。
容与走上前一步,她的神情并非惊讶,而是一种深刻的明了。
——她一直都知道妹妹的渴望,知道她的不甘。
她对着岳夫人深深一揖:
“夫人,阿妍此心,绝非一时冲动。路在脚下,终须自渡。请夫人费心教导看顾,容家无有异议,唯有感激。”
她又看向马车上的妹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容妍耳中:“妍儿,路是自己选的,如果走出这一步,山高路远,阿兄便无法护着你了……义母跟前,好生学做人,学本事,照顾好自己。”
容婉抬起帕子捂着唇角,眼底流露出的除了担忧,还有欣慰,还藏着微不可察的艳羡,不过最多的,却是祝福。
她也有些哽咽,最后只说了一句:“妍儿,家里,等你的书信。”
得到了至亲的首肯和托付,岳夫人眼中最后一丝犹疑也消散了,化为纯粹的快慰和一丝对这小小生命韧性的赞叹。
她朗声而笑,带着沙场豪情:“哈哈哈哈……好!妍儿,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有志气!这才是我岳剑屏的义女。”
她伸出手臂,对着容妍:“下来!从车门堂堂正正进去,咱们的路,要抬头挺胸地走。”
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容妍。
她之前那不顾一切的勇气里夹杂着多少紧张和不安,只有自己知道。
她几乎是滚爬着下车,再带着无限激动和崭新的郑重,用义母教导的礼仪,踩着脚凳,像个真正的淑女一样走到了车厢门口,还不忘挺了挺小胸脯,这才一步踏进那宽敞舒适的车厢内。
而旁边那辆簇新舒适的全新四轮马车,也迅速套好并赶到前方——那才是容与送给岳夫人远行用的礼物。
岳夫人看着这辆明显精心准备过的新马车被套好在前方,再看看车厢里那个正努力按捺激动、规规矩矩坐好、眼神亮如晨星的新收的义女,唇角那抹笑意更深,带着洞悉一切的暖意看了容与一眼:“行简费心了。此去千里,有此良驾,定能保妍儿安稳。”
车帘放下,隔绝了容家女眷最后的泪眼。
岳夫人对容与等人略一点头,干脆利落地转身,踏上自己的主车。
车夫一声吆喝,前方那辆崭新的四轮马车率先启动,轮碾轻尘,平稳而迅速。
岳夫人所乘主车紧跟其后。
容妍从特意为她拉开的车窗里探出小半个身子,朝着越来越远、快要消失在街角的亲人们用力地挥手,小脸上早没有泪痕,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激动:
“娘!阿姐!阿兄!义兄!清嫂嫂!我会好好的,等我回来,给你们讲外边的故事……!”
她的声音在风中飘扬。
车轮辘辘,碾过府城的长街,载着岳夫人和容妍,冲破晨曦的薄雾,义无反顾地驶向了“远方”。
容妍腰间,岳夫人所赠的翡翠小雀簪在朝阳下折射出流动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