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的云雾似乎比往日更浓了些,湿漉漉地沾在青石台阶和苍翠的松针上。
容与带着容易,沿着熟悉的山道拾级而上,最终停在了掩映于一片苍松劲柏之下的栖鹤观前。
玄青正在庭院洒扫,看见容与,脸上立刻绽开大大的笑容:“容师兄!您可回来啦!居士在后山散步呢,我这就去叫!”他放下扫帚,欢快地跑向后院。
“不必叫了,为师回来了。”一道平和的声音传来。
静笃居士身着洗得泛白的靛蓝道袍,神态闲适地踱步而入——最初几次来访时,居士穿得那叫一个低调奢华,不过显然是见客的衣裳,平日里自然还是穿旧衣舒服。
他看见容与,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欣慰:“回来了?家中事可妥帖了?”
“老师。”容与恭敬行礼,“秋闱事毕,家中业已安顿,学生……是来辞行的,欲往四方游历。”
“哦?游历……”静笃居士微微颔首,捻动着手中的一串古朴玉珠,“甚好。随我来,边走边说吧。”
他并未引容与去精舍,反而信步向后山走去。
容与跟在老师身后,穿过一道半月门,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这里竟是一处背风向阳的缓坡,被开垦成了层层梯田,种满了碧油油的菘菜、油麦、蕹菜、萝卜等,长势极好,生机盎然。
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溪沿着坡脚蜿蜒流淌,发出悦耳的潺潺之声。
然而最先吸引容与目光的,是溪流之上赫然架设着的那一座小巧玲珑的水车。
水车主体由光滑坚韧的青竹制成,结构精巧异常。
几个浑圆的竹筒替代了传统的板叶,巧妙地固定在轮毂之上。水流推动轮子缓缓转动,带动一个个竹筒依次没入溪流,汲满清澈的山泉。
随着水车的“吱呀呀”转动,竹筒带着满满的溪水升至最高点,随后倾泻而出,恰好流入一个架设在高处、同样由毛竹剖开的引水槽中。
清冽的水流顺着竹槽欢快奔涌,然后通过无数开凿在槽底的小孔,如同细雨般均匀地洒落进下方的菜田中。
容与了然,看来有了自己的图纸,老师的菜园引水装置终究是建成了。
眼前是青翠的菜畦,鼻端是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耳中是潺潺溪水与吱呀水轮的和鸣,竟将一处寻常的菜圃,妆点得如同世外桃源的一角。
容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只觉得身心都轻松了不少。
静笃居士走到引水槽旁,随手拂开一片菜叶上的水珠,看着水滴均匀滋润土地,微笑道:“你瞧,便是这微末灌溉之事,亦暗含自然之理、机巧之工。你当初改良的那份‘筒车’草图,为师让观里擅长木工的小道士依样做出来试用,效果出奇的好。省了玄青他们每日挑水的辛劳,这菘菜也沾了光,长得格外水灵肥厚。”
他语气平淡,但看向那水车的眼神,却带着欣赏与欣慰。
“老师独具慧眼,学生愧不敢当。”容与望着那旋转不息、取天地至柔之力化为实用之能的水车,如何不知老师带她来此的用意?
——学识之用,存乎一心。
静笃居士缓缓踱步,目光投向层层叠叠的远山,声音低沉而清晰:“农事是小道,而天下之道,则需行万里路才得入心。你既决定远行,为师便与你论一论这天下之‘势’……”
听到这个,容与忍不住精神一震。
江南、西南、北境……静笃居士这一论,便到了傍晚,午膳都是在菜园边随意糊弄了几口。
“此三地,”斜阳夕照,静笃居士在菜圃边停下,望着容与,夕阳下的目光显得睿智而沉肃,“皮相各具风骚,内里筋骨盘虬。非亲历其地,察其民情,观其物产,究其源流,难以窥见其真容。汝此行,当以心为眼,以步为尺,非观山水,乃观天地人三才交织之脉络。然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再次凝重:“财帛动贪念,权势迷人眼,情色惑心窍,这三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未能逾越。你须谨记:守拙藏锋,敛华于内。遇事三思,谋定后动。性命最重,若无万全之把握,绝不可逞一时意气。”
静笃居士依旧站在那架精巧的青竹水车旁,身形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朦胧。远处的群山只余下墨色的轮廓,如同巨兽的脊背。白日里淙淙的山溪在暮色中低语,水流比午时平缓了一些,推动水轮的“吱呀呀”声也显得更加悠长、古朴。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容与躬身至膝,老师洞悉时弊的分析和饱含担忧的保身之诫,让她心潮激荡,同时也深感此行分量之重。
她想了想,叫容易取来一只精巧的鸽笼,笑着递给玄青:“老师,此鸽留于观中。山中有事,或学生在外遭遇难处,必设法传信。”
玄青抱着鸽笼,容易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低声教着玄青信鸽该如何喂养,眼中满是不舍。
静笃居士看着信鸽,又看看菜圃中欣欣向荣、靠水车滋润的菘菜,轻轻喟叹一声。
玄青早已红了眼圈,他胡乱点着头将容易的册子塞进怀中,抱着鸽笼凑上前,眼泪汪汪:“容师兄,你一定要好好的!我每天都会把鸽子和菜都照顾好!我还想等你回来教我上次没讲完的那个……那个‘杠杆原理’呢!”
一边说着,他指了指水车上的部件。
容与心头一软,笑吟吟地将一小包松子糖和花种塞给玄青:“好。照顾好鸽子和老师的菘菜,也照顾好你自己。师兄答应你,待我归来之日,定与你细说。”
辞别在依依不舍中结束。
玄青送他们一直送到山下牌坊处,那小身影久久伫立在高处,直到被山岚完全吞没。
静笃居士站在水车旁,听着那恒久的吱呀声,望着弟子最后消失的山径方向,山风吹拂着老人花白的发须,久久无言。
下了龙虎山主峰,霜岚和玄影的脚步却并未踏上通往繁华世界的通衢大道。
容与深呼吸一口气,面容严肃,对身侧的容易低声道:“阿易,寻一处人迹罕至的幽僻之所,要……极为隐蔽。”
容易沉默点头,如同容与最默契的影子,驾着马车,引领着两匹骏马,专挑荒草蔓延、林木蔽日的歧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