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廊外的老槐投下一片阴影,阳光被层层叠叠的叶片切割成一个个圆斑,随着蝉声微微摇曳。
按理来说,《周易》艰涩,选这一科作为主经的人并不算多,然而此时,《周易》的榜文前,围着的人反倒比别处更多些,不少书生交头接耳,目光时不时投向榜下站着的一个身影。
那少年身形颀长,比去年又拔高了几分,穿着一身简约的竹青色细棉布道袍。
袍子剪裁得宽松舒朗,袖口宽大,腰间只松松系着同色布带。一头墨发用一根普通的青玉流云纹簪子挽在头顶,几缕发丝垂落颊边。面容清隽,琥珀色的凤眸干净透彻,通身上下透着一股自然疏淡的气息。
此人正是又长了一岁的容与。
随着容与逐渐年长,静笃居士觉得她已算有了基础,这一年,偶尔会叫她不必在府学听课,而是上龙虎山随着他念书学理。
静笃居士博闻广记,不仅精研道藏,四书五经乃至其他杂文游记,也是信手拈来,容与每次上龙虎山都觉得收获颇丰。
自打跟随老师静笃居士潜修《易》理,深入《道德》,尝试体悟象数推演之道后,她便愈发觉得这返璞归真的道袍极为称心。
质地透气舒适,样式简洁无碍,行走坐卧皆宜。
久而久之,她便常作此装束,在满是襕衫锦袍的府学中,反成了一道清逸独特的风景线。
这次旬考的《易经》题目,非比寻常。不仅要求深入阐释卦象爻辞的精微奥义,更需结合一则隐去具体时间地点的“农时异常预兆”案例,利用易理推演其背后可能的成因及应对之“道”,以明“观象设教”之理。
容与的文章,自然是精当老辣,深得易道三昧。最令人瞠目的,是她在推演环节展现的天赋。她依据那模糊案例中给出的极为有限的线索,包括地气、虫鸣、天象等的细微异常,结合当时所得“火风鼎”之卦之象,运用老师所授的象数逻辑推演,条分缕析,竟推导出“地气早动引虫鸣失常,天象异兆或因火泽相激,主旱象将萌,当引水疏渠、备储为先”的结论,并详述了如何“制器者尚其象”以应对。
文章一出,判卷的周教谕几乎拍案叫绝。
虽然文中结论看似无凭无据,但其推演过程之严密、洞察之精微,全然超越了纸上谈兵。
教谕甚至一时兴起,翻查了府衙收录的各处农桑简报——竟真发现数日前邻县报告了类似的异常征兆,且处理方法也与容与所提引水备储之策隐隐相合。
虽说这“巧合”多少有模糊印证之嫌,但也足以震撼众人。
消息不胫而走,再加上容与那身愈发出尘的道袍和不俗的算学成绩,不知何时起,学子们私下里便悄然唤她“小天师”。
此刻站在《易经》榜下看着自己名字排在魁首位置,周围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好奇与敬意,容与神情依旧平淡。
对她而言,所谓占算,不过是对天地人三才规律更深层次的体悟,再结合了跟随老师学习的世情,然后进行逻辑推演罢了。
她目光扫过榜单,只在心里记下了几个值得注意的名字和见解差异,并未因那“小天师”的虚名有丝毫自矜。
榜文看完,几人走回廊下阴凉处。
叶润章拿出扇子扇着风:“这回总算是没砸,只是背得我几夜没好睡。”
蒋若兰笑道:“你的《礼记》功夫,大家有目共睹。倒是行简,”他看向身边愈发清逸的身影,眼中带着纯粹的欣赏,“你这‘小天师’之名,怕是要坐实了。”
容与无奈地轻轻摇头:“志清兄莫要取笑,不过是多思多推了几步罢了。”
陈穆远也看了容与一眼,难得地补充了一句:“逻辑严明,推演精妙,称一声‘道法精微’,也不为过。”
他一向重实证逻辑,对容与展现的这种基于有限信息的强大推理能力,反而极为认同。
连金跃在一旁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剑鞘,咧开嘴笑道:“小天师就小天师呗!有本事才好!就像我这手剑法,那也是正经本事!对吧?”
他冲着容与扬起下巴——连金跃愈发沉迷拳脚功夫,学业虽不曾落下,却是一有空就往校场跑,甚至还专门在身上挂了装饰性的文士剑。
容与看着几位同窗,蒋若兰的骑射兵法极佳、连金跃的拳脚功夫精湛、陈穆远的律法精深、叶润章的经义雅致,都如明珠一般各自闪耀。
她微微扬唇,在那身素淡道袍的映衬下,笑容清浅却真诚:“是啊,振羽兄说得有理,才学之事何须妄自菲薄?”
蝉声依旧聒噪,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带薄茧的手挑开。
容易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陶罐走了进来,那罐子外壁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隔着几步远就能感受到散发出的冰凉气息。
“公子,杨婶新湃的酸梅汤,加了不少陈皮和冰糖。”
因为常年练武,容易的身量更高了,虽然今年才十六,却隐约比叶润章还高几分。
他将陶罐放在了斋中一张空着的书案上。罐盖一开,清冽酸甜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瞬间就勾起了大家的馋虫。
与容与相熟的蒋若兰、叶润章几人立刻围了过去。
“还是阿易兄弟周到!”蒋若兰笑着赞叹。
容易一一替众人分汤,动作利落。
最后,他才取出一只素雅的冰片青瓷小盏,将罐中最后沉淀着最多果肉、色泽最红亮浓厚的一盏,稳稳地递给了坐在窗边、刚放下手中书卷的容与。
“公子。”
容与接过那小盏,触手冰凉,沁人心脾。
道袍宽袖拂过盏沿,骨节分明的莹白手指捧着青瓷盏,更衬得那酸甜的汤水诱人无比。
她笑吟吟地颔首致谢,安静地啜饮起来。
容易待容与饮了小半盏,才上前半步,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公子,府里刚才传话来了,有客到访。”
容与将盏中剩下的酸梅汤喝完,清凉之感直达心底。
她看了看窗外天色,又看了看斋中已松散下来的众人,点了点头:“知道了。恰好下午也无课了。”
容与起身,向众位同窗简单告了辞,容易收拾了陶罐茶盏和书箱,便随着容与离开了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