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木牌传灯
回到云来镇时，已是暮春。药圃里的星子草长得齐膝高，细碎的白花缀在叶间，风一吹就簌簌落，像撒了满地碎星。小凡正蹲在草圃边，手里攥着把小刻刀，面前摆着十几块木牌，上面的“护”字已刻得有模有样，只是力道还偏软，笔画里总带着点孩童的憨气。
“师娘说，等我刻满三十块，就教我认《百草经》里的星纹草。”小凡见沈清辞回来，举着木牌跑过来，鼻尖沾着草屑，“沈仙师您看，这个‘护’字的勾，是不是比上次刻的像小狼尾巴了？”
沈清辞接过木牌，指腹抚过那道微微上翘的勾。阳光透过星子草的缝隙落在牌上，将刻痕照得透亮，倒真像极了北境雪狼摇尾时的弧度。他忽然想起雪狼族首领说的话：“真正的守护，是让幼崽敢在你身前摇尾巴。”
灵汐端着药碗从屋里出来，见小凡又黏着沈清辞，嗔道：“药熬好了，再闹就让你抄《剑谱》去。”
小凡吐了吐舌头，却不肯走，眼睛直勾勾盯着沈清辞腰间——那里除了青光剑，还挂着枚新木牌，是灵汐在路上刻的，上面没写字，只刻了株星子草，草叶的纹路与药圃里的一模一样。
“师娘偏心，”小凡拽着灵汐的衣袖晃，“只给沈仙师刻新牌牌。”
灵汐被他晃得笑起来，弯腰替他擦掉鼻尖的草屑：“晚上教你刻星子草，刻得好，就让你沈仙师把这枚给你挂三天。”
夜里的竹屋格外热闹。阿澈在灯下给北境的雪狼族写回信，笔尖划过信纸，沙沙声里混着小凡的哼唧——他正跟灵汐学刻草叶，刻刀总不听使唤，星子草的叶片被刻得歪歪扭扭，倒像条扭来扭去的小蛇。
“要顺着木纹走，”灵汐握着他的手慢慢划，“就像你沈仙师握剑，从不是硬砍，是借着力道走。”
沈清辞坐在窗边擦剑，青光剑的剑身映着三人的影子。他忽然想起今日路过镇口时，见老木匠在给新做的牌匾上漆，牌匾上“云来”二字苍劲有力，是二十年前灵汐初来时写的，那时她还笑说“这字刻在木上，风吹雨打总会褪色”，可如今漆皮虽掉了些，字的筋骨却越发清晰。
“阿澈的信里，说北境的雪化了。”灵汐忽然开口，将刻好的星子草木牌递给小凡，“雪狼族的幼崽学会了踏雪诀，首领说，有只小狼总爱叼着你刻的木牌睡觉。”
小凡眼睛一亮：“是我刻的歪勾小狼吗？”
“可不是，”阿澈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首领还说，等冰原的花谢了，就带小狼来云来镇，让它认认刻木牌的小先生。”
众人笑起来时，院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是玄天宗的弟子，浑身是泥，怀里紧紧抱着个锦盒：“沈仙师，山君让我送这个来。”
锦盒打开，里面是半枚玉佩，与山君之前给的那半块“玄”字玉牌严丝合缝。玉佩背面刻着道浅痕，像极了玄山潭的水纹。“山君说，这是初代山君刻的护山阵眼图，”弟子喘着气说，“他在暗河入口发现的，说您或许用得上。”
沈清辞摩挲着玉佩上的水纹。这道痕刻得极浅，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倒像当年刻痕的人故意藏着什么。他忽然想起灵汐刻星子草时，总爱在草叶背面留道细痕：“是怕哪天我忘了这草能安神，见痕就想起。”
“骨族残部虽退了，可东海的雾还没散。”灵汐忽然道，指尖点在玉佩的水纹上，“他们定是在找别的星轨缺口。”
沈清辞点头。这些日子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夜里观星时，见东南方的星域总有些微的晃动，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拉扯星轨。他将玉佩递给阿澈：“明日你去玄天宗，跟山君说，暗河需加三重结界，用这玉佩当阵眼。”
阿澈接过玉佩，忽然问：“师父，您说骨族为什么非要改星轨？安稳过日子不好吗？”
小凡正啃着灵汐给的桂花糕，闻言含混不清地接话：“就像镇上的二狗，总爱把别家的鸡赶到自己窝，以为这样就有吃的了。”
众人都笑了。灵汐却敛了笑意，望着窗外的星子草：“他们不是想要安稳，是怕自己的名字被岁月磨掉。你看这草，年年枯了又生，从不用刻在石头上，可谁不认得它？”
沈清辞忽然起身，从樟木箱里翻出个旧布包。里面是他年少时用过的剑穗、灵汐初学刻字时的碎木片、阿澈掉的第一颗乳牙，还有块被虫蛀了一半的木牌，上面“护”字的刻痕已模糊，却是小凡出生那年，灵汐抱着襁褓里的他刻的，说“让这孩子知道，打从他来这世上，就有人护着”。
“这些，”沈清辞将布包递给阿澈，“明日一并带去玄天宗，交给山君。”
阿澈愣住：“带这些做什么？”
“让他看看，”沈清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力，“骨族想刻在石头上的，我们早刻在日子里了。”
第二日清晨，阿澈启程时，小凡非要把自己刻的歪勾小狼木牌塞给他：“师父说这能辟邪，你带上，等你回来，我教你刻星子草。”
阿澈笑着收下，将木牌塞进怀里，与那半枚玉佩贴在一起。晨光落在他的剑穗上，晃出细碎的光，像极了当年沈清辞第一次带他下山时的模样。
竹屋里，灵汐正教小凡辨认《百草经》里的星纹草。小凡指着书页上的插图，忽然道：“师娘，这草的根，是不是和沈仙师剑鞘内侧的刻痕一个形状？”
灵汐低头看去，果然见插图里的草根盘绕，竟与“护”字的笔画隐隐相合。她抬头望向沈清辞，见他正望着窗外的药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光剑的剑柄，剑鞘内侧的刻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药圃里的星子草遥遥相对。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星轨需要改写。那些该留下的，总会像星子草一样年年生长，像刻痕一样越磨越亮，像一代又一代人心里的约定——不用刻，不用记，却永远在那里，在晨起熬药的香气里，在孩童的笑闹里，在剑光划过天际时，那道永远向前的弧光里。
就像小凡刻的木牌，哪怕歪歪扭扭，可握在手里，谁不明白那字里的心意？
暮色漫进药圃时，沈清辞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雪豹的嗷呜声。是那只被捡回来的雪豹在唤崽子，声音里满是温柔的催促。他抬头望去，天边的新星座已升起，守星的光芒格外亮，像在回应着什么。
灵汐走过来，悄悄握住他的手。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落在星子草上，与那些散落的木牌、摇曳的草叶，拼成一幅无需言说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