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四年十月十四日。沧州城曹彬大营。
一
天刚蒙蒙亮,何继筠被抬回营时,曹彬正在中军帐里等着。
军医检查完,说箭伤不致命,主要是失血过多。又说将军三天没吃饱饭,身体本就虚弱,需要静养。
曹彬让人把何继筠安置在偏帐,自己在外面等着清点人数。
一个时辰后,统计出来了。
出去五千人,回来一千九百六十二人。死伤三千余,还有几十个跑散了,不知下落。
抢回来的粮食,九百三十石。
曹彬看着这个数字,半晌没说话。
旁边的参军小心翼翼地问:曹帅,这些粮……
分下去。曹彬说,每人三合,能吃两天。
参军退出去后,曹彬一个人坐在帐中。帐外传来士兵分粮的声音,有人在喊排好队,别挤,也有人在争吵凭什么他比我多。
曹彬闭上眼睛。
用三千多条人命,换九百三十石粮。够两万人吃两天。
然后呢?
帐帘掀开,副将王荣进来,行了个军礼:曹帅,李重进那边有动静。
曹彬睁开眼:什么动静?
他们在调兵。王荣说,看样子是要报复。
曹彬点点头,没说话。
这在意料之中。夜袭粮道,李重进不可能不报复。问题是,如今大营里只剩三万人,其中能战的不到两万。如何抵挡?
传令下去。曹彬说,加固营墙,挖深壕沟。所有将士备战,不得懈怠。
王荣走后,曹彬站起来,走到帐门口。
营中到处是士兵,有人在分粮,有人在修补甲胄。刚才夜袭回来的那些人,坐在地上,抱着分到的米,狼吞虎咽。
曹彬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帐中。
桌上放着一封文书,是十天前从汴梁送来的。上面写着速撤回京,署名是枢密院。
可如今撤往何处?汴梁已乱,皇帝跑到商丘去了。就算撤,李重进也不会放过他们。
曹彬把文书叠好,放进怀里。
帐外传来鼓声,是操练的鼓点。
二
同一日,沧州城外二十里,李重进大营。
中军帐里,李重进正在听汇报。
大帅,昨夜粮道被袭,损失粮草一千余石,死伤守卫二百余人。
李重进脸色阴沉:曹彬部?
是。探马回报,领头的是何继筠,带了五千人。
五千人?李重进冷笑,看来曹彬是真的撑不住了。
旁边的参军说:大帅,曹彬既然敢袭粮道,说明他们已经饿极了。不如趁此机会,一举攻破大营。
不急。李重进摆摆手,曹彬虽饿,但毕竟还有三万人。若强攻,我军也要损失不少。
那大帅的意思是……
李重进说,继续围。他们抢了一千石粮,够吃几天?等他们再饿两天,自然就垮了。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帐门口,望着北方。
不过……李重进顿了顿,这事得报给金陵。曹彬敢袭我粮道,说明赵宋已经乱了。得请朝廷增兵,早日拿下沧州。
当夜,李重进的奏折送往金陵。
三
十月十六日,金陵。
朝会。
李重进的奏折在朝堂上传阅。武将们看完,都有些慌。
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说:曹彬袭粮道,说明他们确实饿急了。但五千人夜袭,也不容小觑。李大帅那边需不需要增援?
枢密副使王审琦说:李大帅麾下三万精锐,围曹彬三万残军,应该够了。再增兵,恐怕粮草跟不上。
户部尚书张美说:王枢密说得对。如今河北战事吃紧,粮草本就紧张。若再增兵,怕是……
几个武将争论起来,说增兵的说要一鼓作气拿下沧州,说不增的说粮草吃紧不能冒进。
陈琅坐在右相的位置上,一直没说话。
柴宗训看了看陈琅,又看了看争论的大臣们,开口道:诸位卿家,齐王怎么看?
陈琅这才站起来,行了个礼:陛下,臣以为,李大帅无需增援。
石守信问:齐王何出此言?
曹彬袭粮道,看似凶猛,实则是困兽犹斗。陈琅缓缓说道,他们抢了不到一千石粮,够吃两三天。两三天后,他们还是要饿。到时候,不战自溃。
若曹彬拼死一搏呢?王审琦问。
拼死一搏,也要有力气才行。陈琅说,他们三天没吃饱饭,如今又损兵三千。剩下的人,连站都站不稳,如何拼死?
殿内安静下来。
陈琅接着说:再者,曹彬夜袭粮道,必然暴露了大营兵力空虚。李大帅只需稳扎稳打,围而不攻,等曹彬自乱。若曹彬强撑,再找机会攻其大营,事半功倍。
柴宗训点点头:齐王说得有理。传旨,令李重进继续围困,不必急于强攻。
朝会散了,陈琅回到政事堂。
楚泽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殿下,沧州那边的详细战报。楚泽递上一份文书。
陈琅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上面写着曹彬夜袭的时间、人数、损失,还有大营的兵力部署。
最后一段,是军情司探子的分析:曹彬大营后方防守薄弱,若从西侧迂回,可直插其后。
陈琅看完,放下文书:备笔墨。
楚泽研好墨,陈琅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曹彬袭粮,大营空虚。可遣一军,迂回其后。若能断其退路,河北可定。
写完,落款,盖上私印。
送给荣王。陈琅说,用军情司的渠道,快马送到青龙山。
楚泽收好信,转身出去。
陈琅坐在案前,望着窗外的天空。
河北的局势,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曹彬这一步,等于自己把后背露出来了。接下来,就看柴熙诲怎么走了。
四
同一日,商丘行馆。
赵普接到沧州的快报时,正在和几个官员商议粮草调度。
报信的人跪在地上,气喘吁吁:赵相,曹……曹大帅袭了李重进的粮道,损兵三千余。
赵普手一抖,文书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
曹大帅袭粮道,抢了不到一千石粮,可损兵三千余。李重进那边正在调兵,准备报复。
赵普弯腰捡起文书,看了一遍,脸色煞白。
旁边的李昉小心地问:赵相,这……
赵普没说话,拿着文书往外走。
李昉跟上去:赵相,去哪里?
见陛下。
行馆后院,赵光义正在用膳。桌上摆着几个菜,都是素菜,没什么油水。
赵光义吃得很慢,一口一口地嚼着。逃出汴梁这几天,他瘦了一圈,脸色蜡黄。
太监在旁边伺候着,见赵普进来,忙行礼:赵相。
赵普摆摆手,走到赵光义面前,跪下:陛下,沧州出事了。
赵光义放下筷子:什么事?
曹彬袭李重进粮道,损兵三千余。赵普说着,眼眶红了,陛下,臣无能,河北……河北怕是要丢了。
赵光义愣了一下,接过文书,看了一遍。
手开始抖。
曹彬……他为何如此糊涂?赵光义声音颤抖,袭粮道,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也是没办法。赵普低着头,断粮多日,士兵饿极了。不抢粮,就只能等死。
那现在怎么办?
臣……臣也不知道。赵普说着,眼泪掉下来,汴梁已乱,河北又要丢,臣……实在想不出办法了。
殿内一片沉默。
良久,赵光义说:传旨,令曹彬死守沧州。告诉他,朕在商丘,不会弃他不顾。只要守住,朕就还有机会。
赵普抬起头:陛下……
去办吧。赵光义摆摆手,朕累了。
赵普站起来,退出去。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赵光义坐在那里,盯着桌上的饭菜,一动不动。
那碗饭,已经凉了。
五
同一日傍晚,金陵,政事堂。
陈琅看完军情司的战报,合上文书,沉思片刻。
楚泽在旁边等着,不敢出声。
备笔墨。陈琅说。
楚泽研好墨,陈琅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曹彬袭粮,大营空虚。可遣一军,迂回其后。若能断其退路,河北可定。
写完,落款,盖上私印。
叠好,装进密函。
送给荣王。陈琅说,用军情司的渠道,快马加急。三日内必须送到青龙山。
楚泽接过密函,转身出去。
陈琅坐在案前,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河北的棋局,已到了收官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