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悄然到来。时近正午,柴房内异常沉闷。风少正等人未被如常押往双鱼湖“洁身”,亦无劳役派遣。反常的寂静笼罩着山寨。风少正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窥视,只见往日森严的守卫踪影稀疏,仅剩一人懒散地倚在柴房门外,另一人则孤零零地立在柴院外哨塔之上,形影相吊。
囚笼中的少年们开始不安地窃窃私语,困惑与恐惧在空气中弥漫,无人知晓这异常的平静之下酝酿着何种风暴。风少正默默挪到王洛与李穆身边,压低声音,将自己观察到的守卫骤减、山寨异乎寻常的安静详述了一遍。
李穆深麦色的脸庞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凝重,他沉吟片刻,低声道:“山寨里……必定出事了。只是这静得蹊跷,不像寻常骚乱。”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扫过紧闭的门扉,“……或许,是来了什么大人物?逼得那些喽啰都去列队相迎了?” 这个推测带着寒意。
风少正心头一凛,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莫非是……血灵上人?” 声音虽轻,却像冰锥刺破了短暂的沉默。
“阿…阿正哥……” 王洛猛地攥紧了风少正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刺骨的阴风,“我…我好怕……” 对于这群少年而言,“血灵上人”四字,便是那悬于头顶、宣告末日终焉的丧钟。
双鱼寨祭坛广场此刻人满为患,黑压压的山贼挤作一团。他们姿态各异,有的斜倚着兵器,有的叉开双腿,有的干脆蹲坐在地,队列全无章法,活像一片被暴风蹂躏过的丛林,歪歪扭扭,杂乱无章。然而,这混乱的表象下,却涌动着一种奇异的专注——无数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齐刷刷地、死死地钉在那两扇紧闭的、厚重的忠义堂大门上。每一双眼睛里都混杂着敬畏、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仿佛在屏息凝神,等待某种足以撼动山寨命运的庞然大物破门而出。
广场上并非绝对的死寂。偶有交头接耳的低语,如同暗流在巨石缝隙间涌动,但声音被刻意压得极低,含糊而短促,显然是接到了严苛的禁令。这份压抑的安静,反而比喧哗更令人心悸,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忠义堂内,气氛更是凝重如铁铸。平日里高高在上、执掌生杀的三位当家——大当家侯烈、二当家月季、三当家赵刚——此刻正以最卑微的姿态,并排跪伏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砖之上。侯烈那庞大的身躯几乎蜷缩成一团,月季纤细的脊背绷得笔直,赵刚则僵硬地埋着头。三人额头紧贴手背,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堂上的存在。偌大的厅堂里,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们压抑的呼吸交织回荡。
正殿主座之上,端坐着一道暗红色的身影。
那人身着一袭暗红长袍,颜色深沉得如同凝结的污血。长袍多处破损,边缘带着撕裂和灼烧的痕迹,显露出其下同样破损的里衬,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经历过的激烈搏杀。然而,这身狼狈的装束,非但没有折损其威势,反而像战火洗礼后的旌旗,更添几分狰狞与不祥。最令人胆寒的,是他脸上覆盖的那张血红色面具。面具造型狞厉,毫无表情,只留下两个深不见底的眼孔。
“尔等三人,起来说话。”
主座上传来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着枯骨。这简短的赦令让跪伏在地的三人如蒙大赦。
“谢上人恩典!” 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明显的如释重负。侯烈、月季、赵刚缓缓起身,垂手侍立,姿态依旧恭敬万分。侯烈那庞大的身躯微微前倾,肥硕的脸上挤出十二分的谦卑,小心翼翼地开口:“不知上人法驾提前莅临,属下迎候不周,罪该万死!属下已……”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月季,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连忙用袖口不着痕迹地擦了擦,“属下已吩咐二妹即刻为上人整理好下榻的精舍,一应陈设皆按最高规格置备。珍馐美馔、琼浆玉液也已在庖厨加紧准备,必不敢怠慢了上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生怕哪句话说错。
侯烈话音一落,月季立刻无缝衔接,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却比平日更添几分刻意的柔顺:“回禀上人,大当家所言极是。妾身定当亲自督管,确保一切用度、仪轨,皆远超往昔。上人法体尊贵,双鱼寨上下,绝不敢有半分轻慢,污了上人的法眼。”
她一边恭敬地陈词,一边用最不易察觉的方式,快速地、全面地扫视着座上的血灵上人。
就在这抬眼垂眸的瞬间,月季的心猛地一沉!
灵上人那笼罩在暗红袍袖下的右肩,在她说话时极其细微地、不自然地痉挛了一下。那不是寻常的动作,更像是某种剧痛引发的、无法完全抑制的生理反应。
那身标志性的暗红长袍,虽仍散发着恐怖威压,但细看之下,破损之处远比远观时更多、更凌乱。衣襟处有几道深色的、像是血污干涸的褶皱,袖口边缘甚至能看到撕裂后仓促处理的痕迹。这绝非从容而至的状态。
同时尽管血灵上人极力收敛,但月季还是从他周身散发出的、那如渊如狱的气息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稳定。那并非力量澎湃的威压,更像是……重伤之后强行提聚、却又难以完全平复的气血!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月季的脑海!往年血灵上人总是像精准的时钟,只在十月初一这一天,如同鬼魅般降临,收取完那五对“药引”,便冷漠地飘然而去,绝不多留片刻,更吝于与他们这些“凡俗”多言一语。那是一种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漠然。
反常!这一切都太反常了!提前出现、狼狈的衣着、受伤的迹象、被迫停留于此……
一个冰冷得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结论瞬间成型,无比清晰,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她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血灵上人,绝非主动提前驾临!他是在逃亡!他身受重伤,甚至可能正被强敌追杀!双鱼寨,不过是他仓促间选择的、一个暂时的避风港或疗伤之所!
二当家月季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将方才的惊世骇俗的发现死死压入心底,神色间不见丝毫波澜,仿佛真的什么异常都未曾察觉。
三当家赵刚则在一旁垂手恭立,紧闭着嘴,异常地沉默。这并非他本性,实乃大当家侯烈在血灵上人现身之初,便已用凌厉的眼神和微不可察的手势严厉警告过他——血灵上人性情难测,他那张没把门、惯会惹祸的嘴,此刻若吐出半句不合时宜的话,恐怕立刻会招致雷霆之怒,连累整个山寨。
座上,血灵上人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直接切入核心:
“这一批炼制血神丹的‘药引’,尔等可已备妥?” 那“药引”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
侯烈连忙躬身,肥硕的肚腩腩让他这个动作显得格外艰难,语气却无比笃定:“回禀上人,早已为上人精心备下,俱是上等货色,绝不敢误了上人的炼丹吉日!”
他试图用保证来安抚上人的急切。
然而,血灵上人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激烈,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备妥便好!速速将他们押上祭坛!现在!我即刻便要炼制血神丹!”
命令斩钉截铁,语气中的急迫呼之欲出。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牵动了伤势,他那被暗红袍袖遮掩的右肩,竟不受控制地接连痉挛了数次。这细微的破绽,未能逃过月季看似恭顺垂落、实则锐利如蛇眸的余光。
血灵上人的命令,如同投石入水,却在忠义堂凝滞的空气里,未能激起即刻的回响。
令人屏息的沉默,足足持续了三息。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即将绷断时,月季莲步轻移,对着主座深深一福,姿态优雅而恭谨,声音如同清泉击玉,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与为尊者谋的周全:
“上人息怒。上人法驾提前莅临,恩泽蔽寨,实乃我等之幸。然……事出仓促,”她微微抬眼,目光清澈坦荡地迎向面具后那双幽深的寒眸,“这批贡品,尚未及按古法进行‘双鱼涤尘’之仪。此仪关乎根骨澄澈,祛尽凡尘浊气,乃炼制血神丹不可或缺之关键。若带半分污秽入炉,恐……有损丹效之万一,岂非辜负上人此番辛劳?不若请上人稍待片刻,容奴家亲自督行‘洁身’之礼,确保万无一失,不留丝毫瑕疵。奴家必竭尽所能,绝不会耽搁上人太多时辰。”
她将“有损丹效”、“不可或缺之关键”说得极重,句句都戳在血灵上人最在意的地方,将拖延包装成了对成丹品质的极致负责。
血灵上人面具后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他深知月季所言非虚——血神丹霸道邪异,对“药引”的纯净度要求近乎苛刻,血气旺盛且身心澄澈无垢的童男女,方是上品。自己此刻状态不佳,更不容丹药有失。月季这番“忠心耿耿”、“思虑周全”的提议,确让他无法反驳。
“也罢!” 血灵上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中的急躁被强行压下,透出几分阴鸷的无奈,“就让这群蝼蚁……多苟活几个时辰。”
这“苟活”二字,带着浓烈的残忍和不甘。
他随即挥了挥手,仿佛驱赶苍蝇:“尔等退下吧。我……便在此静候。”
话音未落,他已闭上那面具后的眼睛,周身气息瞬间收敛,仿佛真的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入定状态,不再言语,唯余那破损的暗红长袍在幽暗烛火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沉寂。
“是,谨遵上人法旨。” 侯烈、月季、赵刚三人同时躬身应诺。退出之际,三人目光在低垂的眼帘下飞快地、无声地碰撞了一瞬。他们保持着最恭敬的姿态,一步步缓缓退出了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忠义堂,厚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里那如同蛰伏毒蛇般的恐怖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