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九年,二月初三。
中原大地,冬寒顽固地抓着泥土,风中带着潮湿的、属于死亡的气息。
虎牢关下,昨夜的血迹尚未被新土完全掩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硝烟、尸臭和潮湿霉烂的复杂味道。
关墙之上,弹痕箭簇密布,几处垛口被砸开狰狞的缺口,用门板和沙袋勉强堵着。
守军疲惫地倚在墙后,眼神空洞,许多人裹着肮脏的布条,布条下渗着暗红的血。
人数,比一月前又少了一大截,几乎只有寥寥可数的几百人了。
「河南守巡道」喻廷扶着女儿墙,望向关外如蝗虫般蔓延的闯军营寨。他的官袍套在布甲外,早已破损不堪,沾满泥泞,脸颊深陷,唯有一双眼睛,依然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奉命防守虎牢关近三月,他几乎瘦了三十斤。
“大人,”一个虚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喻廷回头,却是「郑州知州」谢必才——他的脸色比喻廷更差,蜡黄中透着灰败,官帽歪斜,眼神躲闪。
“昨夜……又死了一百七十三个弟兄。药材……彻底没了。箭矢,也只剩不到两千支。罗扬今日若再攻……”
“谢大人想说什么?”喻廷打断他,声音沙哑却冰冷,“是提醒本官,我们已山穷水尽,还是想再劝本官,为这一城百姓,考虑‘权宜’之计?”
谢必才那晚和他陈明己志,便兀自带了五百人撤离了虎牢关,可不过两天时间便又回来了,原因无他,只是方圆数百里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被喻廷一反驳,谢必才的嘴唇明显哆嗦了一下,只能避开喻廷锐利的目光,低声道:
“下官…下官只是陈述事实。王丁迅大人组织的三轮援兵都被击溃,我们…我们已是孤城。朝廷……永安那边,可有消息?”
‘朝廷?’
喻廷心中一阵冷笑。
如今的朝廷,怕是只知有朱公,不知有皇上了。
元日宴上的消息通过隐秘渠道传来时,喻廷几乎呕出血来。他知道,自己和这关城,早已被中枢抛弃。
所谓的坚守,或许只是在为朱璧永清洗异己、从容布局争取时间,又或许,只是他喻廷个人对“忠义”二字的殉道。
“没有消息。”喻廷转过身,不再看谢必才,“守土有责,纵是孤城,亦当死战。谢大人,你若心生退意,现在还有机会再次离去,本官绝不阻拦。但若留下,便休要再提‘投降’二字,乱我军心!”
最后一句,他提高了声调,让周围几个竖起耳朵的士卒也听得清楚。
谢必才脸上青红交替,最终喏喏退下,眼中却闪过一丝怨毒和绝望。
就在这时,关外闯军营中鼓声大作,黑压压的步兵方阵再次推出,簇拥着简陋的云梯和撞车。
这一次,阵前还推出了十余架裹着生牛皮的盾车,显然是要针对守军的弓弩。
“敌袭——!准备迎敌!”
喻廷嘶声高喊,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剑锋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不出半点光芒。
守军们挣扎着起身,抓起身边的武器。他们的动作迟缓,但眼神在最初的恐惧后,逐渐被麻木的死志取代。守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结局似乎早已注定。
战斗在午后进入白热化。闯军这次进攻异常凶猛,罗扬显然不愿再拖延。
盾车有效地抵挡了大部分箭矢,闯军步兵成功逼近关墙,云梯一次次架起。守军则用滚木礌石、沸油金汁拼命抵抗。关墙上下的惨叫和怒吼声震天动地。
喻廷亲临一线,挥剑砍翻一个刚刚冒头的闯军士兵,热腾腾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毫不在意,大声激励着士卒:
“顶住!为了大宁!为了身后的百姓!”
然而,实力的差距并非勇气可以弥补。一处垛口被闯军死士突破,瞬间涌上来十余人,与守军展开残酷的肉搏。防线眼看就要被撕开缺口。
“喻大人!东关门…东关门方向有动静!”
一个浑身是血的「百人长」踉踉跄跄跑来报告。
喻廷心头一紧,东门由谢必才负责防守!他急忙带人赶往东门城墙。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几乎凝固:
东关门内的瓮城里,竟然聚集了数十名士卒,在谢必才的亲信带领下,似乎正在准备打开城门?!
“谢必才!你敢!”
喻廷目眦欲裂,怒吼声响彻城头。
正在指挥的谢必才浑身一颤,回过头,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只剩下彻底的疯狂和恐惧:
“喻廷!你非要拉着全城人给你陪葬吗?!开门!开门迎罗将军!我们还能有条活路!”
“叛贼!”
喻廷挺剑便向谢必才冲去,他身边的亲兵也怒吼着扑向那些企图开门的叛军。
瓮城内瞬间爆发内乱。一边是誓死不降的喻廷及其部众,一边是求生欲驱使的谢必才和叛军,双方在狭窄的空间里厮杀起来,刀剑碰撞声、咒骂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正面城门传来!整个关墙都为之剧烈摇晃。喻廷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骇然望去,只见正面那扇饱经战火、多次修补的包铁城门,竟被闯军用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火药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浓烟滚滚,碎木纷飞!
“城破了!城破了!”
绝望的呼喊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关墙。
潮水般的闯军士兵嚎叫着从缺口处涌入。
内外交困,大势已去。
喻廷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看着仍在与叛军厮杀的忠诚部下,看着那汹涌而入的敌军,他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怆和嘲讽。
“天不佑宁!奸臣误国!我喻廷……无愧于心!”他
举起满是缺口的佩剑,对着自己的脖颈,便要抹下。
“大人不可!”一名亲兵死死抱住他的手臂。
“放开!”喻廷怒吼,“难道要本官受辱于流寇之手吗?!”
“大人!留得青山在!我们护您杀出去!”亲兵泪流满面,死死不松手。
此时,谢必才早已顾不上喻廷,带着几个心腹,举着白布,拼命向涌入的闯军头目跑去,口中高喊:
“降了!我们降了!「郑州知州」谢必才愿归顺罗将军!”
喻廷被亲兵和少数仍愿追随的士卒裹挟着,且战且退,向关城后方的马厩撤去。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硝烟弥漫、杀声鼎沸的虎牢关,这个他坚守了数月的地方,如今已成人间地狱。
虎牢关,陷落。
……
琼州岛最南端,鹿回头岭下。
这里的春天来得早,海风带着咸湿的暖意,吹拂着茂密的椰林和芭蕉叶。
与中原的肃杀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热带花果的香甜,以及海洋独有的、略带腥气的自由味道。
黄昭坐在一块面朝大海的巨大礁石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浪周而复始地拍打着岸边的白沙,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哗哗声。
他穿着姚茂麟族人送的粗布衣服,皮肤被海风和日光染成了浅棕色,原本属于皇子的娇贵之气褪去不少,但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迷茫,却愈发清晰。
来到这个被称为“天涯海角”的地方已经半个月了。
姚茂麟的村落热情地接纳了他们,提供了食物和住所。村民们自称是“避陈之人”的后裔,语言、服饰都与宁朝大异其趣,他们捕鱼、耕作,过着几乎与世无争的生活。
恐怕这“避陈”之说,要比姚茂麟的身世更早,黄昭猜测他们可能是陈朝建立之初便已迁徙至此地的族群。
他们也好奇地打量着黄昭这一行“北来的客人”,但姚茂麟似乎下了封口令,无人深究黄昭等人的来历。
傅怀瑾轻轻走到黄昭身边,坐下。
她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陪着,看着同一片海。
“傅师傅,”良久,黄昭才开口,声音有些飘忽,“姚老丈说,他们的祖先是为了躲避战乱,乘船漂流至此,从此再未北归。他们……甚至不知道大宁的存在。”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诞,“我们拼死守护的、为之流血牺牲的‘天下’,在这里,竟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傅怀瑾轻轻揽住少年单薄的肩膀,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她柔声道:
“殿下,世界很大,远不止一座永安城,一个中原。大宁是您的责任,但不是世界的全部。这些百姓,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的悲喜,与北方的王朝更迭无关。”
“那……我的责任还有什么意义?”黄昭转过头,眼中是深深的困惑和痛苦,“父皇被困,江山破碎,朱贼窃国……我却在这里,看着这片陌生的大海,听着这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故事。我…我像个逃兵。”
“您不是逃兵,殿下。”傅怀瑾的语气坚定起来,“您是希望。活着,才有希望。您看到了吗?即使没有皇帝,没有朝廷,百姓依然可以努力活下去,甚至可以活得很平静。这或许正是历代先贤所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她指着远处村落里升起的袅袅炊烟,“您的责任,不在于固守一个即将倾覆的王朝名号,而在于将来,能否让更多这样的村落,免于战火,得以安宁。”
黄昭沉默着,消化着傅怀瑾的话。这些话,与他在宫里接受的忠君爱国教育截然不同,却在此情此景下,有着惊人的说服力。
这时,姚茂麟拄着一根竹杖,笑呵呵地走了过来。他自称年近六十,却精神矍铄,皮肤黝黑布满皱纹,但眼神清澈而充满智慧。
“小公子,傅姑娘,在看海呐?”姚茂麟用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勉强可以交流,“这海啊,看久了,能让人心里头安静下来。”
“姚老丈。”黄昭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这段时间,姚茂麟对他们照顾有加,也让黄昭对这位见识不凡的老人充满好感。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姚茂麟摆摆手,目光扫过黄昭腰间悬挂的一枚小小的、刻有蟠龙纹的玉佩——那是离宫时傅怀瑾让他务必贴身藏好的少数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之一。
姚茂麟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老朽观小公子气度,非常人可比。”姚茂麟看似随意地说道,“北边……如今很不太平吧?”
黄昭心中一紧,看向傅怀瑾。傅怀瑾微微点头,示意他可以有限度地透露。
“是,老丈。奸臣当道,烽烟四起。”黄昭含糊地答道。
姚茂麟叹了口气:“唉,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们祖上就是受够了中原的打打杀杀,才漂洋过海来到此地。世界广袤,何必囿于一方水土,争那虚名呢?”
他话中有话,似乎在试探,也似乎在建议。
傅怀瑾接过话头:“老丈见识广博,令人敬佩。不知这附近海域,可有能停泊大船、补给淡水之地?或者……是否有北来的商船偶尔经过?”
她问得小心翼翼,既要获取信息,又不能暴露意图。
姚茂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大船?偶尔倒是有些疍家海商的船只会靠岸,用瓷器布匹换些珍珠珊瑚。至于北来的官船……几十年未见喽。”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老朽年轻时曾听更老的族人说,在岛西面的深山黎峒之中,似乎有古道可通雷州,只是崎岖难行,且黎峒排外,极为危险。”
一条陆路冲击吴军后方的潜在路径?傅怀瑾和黄昭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动。
是继续向南或向西探索,寻找更安全的立足点或海外援兵?
还是冒险尝试北返,联系可能存在的忠臣义士?
亦或是,暂时留在这片世外桃源,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抉择,沉重地压在了这对流亡的师徒心头。海雾渐起,模糊了远方的海平线,也模糊了未来的方向。
‘也不知道,父皇如何了?朝政是否好些了?大宁的天下是否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