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西,龙江畔的天工院核心工坊区,一处被严格保密、由凌云亲信工匠日夜守卫的院落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与外面漕运码头和纺织工坊的喧嚣相比,这里寂静得只能听到炉火呼呼的燃烧声和金属部件被精心打磨的细微声响。
这里,是“火汽机”项目的最终攻坚之地。
千锤百炼:动力核心的诞生
巨大的锅炉经过无数次改进,采用了多层铆接和局部加强结构,耐受的压力已远超早期原型。气缸的镗削精度在李小柱带领的工匠团队不懈努力下,借助改良的水力镗床和一套日益精密的“凌云量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活塞与气缸的配合间隙被控制在令人惊叹的微小范围内。一套更加可靠、灵活的滑阀配气系统取代了旧有的简单结构,使得蒸汽的进排更加高效。
然而,最关键的难题——密封与效率——依然困扰着他们。高压蒸汽从活塞杆与气缸盖的缝隙中嘶嘶泄漏,功率损耗严重。
“大人,已经是第三十七种填料了!石棉绳浸油、软木包铜皮……还是撑不住太久!”李小柱双眼布满血丝,声音沙哑。他手里拿着一截被高压蒸汽冲得变形、焦黑的试验填料。
旁边的郭衡,则在快速核算着数据,眉头紧锁:“锅炉压力已接近极限,若密封问题不解决,功率无法进一步提升,带动大型水锤或重型机床都力有未逮,更遑论……陛下所期望的,牵引更重的列车。”
凌云沉默地站在那台庞大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巨兽”面前。他能感觉到,突破就在眼前,却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难以捅破。他脑海中飞速回忆着平板电脑中那些模糊的工程案例(电量已岌岌可危,他不敢轻易开机)。
“我们或许……思路错了。”凌云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工坊内格外清晰,“总是在‘堵’,想着用更密实的材料去‘堵塞’缝隙。为何不试着‘疏导’和‘利用’?”
他拿起一根粉笔,在旁边的黑板上快速画着:“看,活塞杆运动是往复的。我们可否设计一个……‘填料函’?内部做成多段锥形或阶梯形,填入特制的软质填料(比如浸满牛油和石墨的麻绳或石棉绳),再用压盖从外部施加压力,迫使填料向内膨胀,紧紧抱住活塞杆?随着使用磨损,还可以再次拧紧压盖补偿?”
这是一个基于弹性形变和持续压力补偿的密封思路,远比单纯堆料更精巧。
“至于效率……”凌云目光转向锅炉和冷凝系统,“我们回收利用的乏汽热量还不够。郭衡,计算一下,如果我们将排出的乏汽引入一个独立的、用冷水包裹的‘凝汽器’,制造更强的真空,是否能更大程度地提升锅炉进汽口的压力差?”
新的思路如同闪电,划破了迷雾。工匠们立刻行动起来,根据凌云的草图,连夜加工新的填料函部件和设计凝汽器。寻找合适的填料配方又经历了数十次失败,最终发现了一种混合了精炼石棉、石墨粉、牛油和少量铅粉的复合材料,在高压高温下表现出了良好的密封性和耐久性。
龙吟初响:历史性的时刻
永乐二年,初夏。一个闷热的日子,一切准备就绪。
核心工坊内,所有人屏息凝神。朱棣派来的密使(一位低调的内官监太监)和马三宝,也悄然在场。徐理那边,似乎也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但无法插手这被严密守护的项目。
凌云深吸一口气,亲自检查了每一个关键部件,尤其是那全新的填料函和复杂的凝汽管路。
“点火。”他沉声下令。
炉火熊熊燃起,锅炉内的水开始沸腾,压力计那纤细的汞柱开始缓慢而坚定地上升。一个、两个、两个半……压力突破了以往的任何记录,稳定在了三个大气压!锅炉结构完好,新型铆接工艺经受住了考验!
“连接负载!”凌云再次下令。这一次,连接在蒸汽机输出轴上的,不再是小小的模型,而是一台真实大小的、用于锻造兵甲的重型水力锤的传动机构(暂时卸去了锤头)。
压力达到预定值,李小柱颤抖着双手,扳动了主汽阀的操纵杆。
“嗤——!”高压蒸汽汹涌冲入气缸,推动着巨大的活塞,带动着沉重的连杆和飞轮——
“轰……哐……哐……哐!”
低沉而有力、节奏分明的轰鸣声,第一次真正响彻工坊!那声音浑厚、稳定,带着金属碰撞特有的质感,仿佛一头沉睡的巨龙,终于发出了它的第一声吟啸!
飞轮越转越快,越转越稳!通过传动机构,那沉重的锻造锤连杆被有力地、持续地提起、落下(空击),展示出澎湃而持续的机械力量!那曾经困扰他们的泄漏嘶嘶声,在新的填料函作用下,变得微乎其微!
“成了!真的成了!”李小柱和工匠们热泪盈眶,相互拥抱,激动得难以自已。郭衡紧紧攥着手中的记录本,指节发白。
内官监太监和马三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他们不懂技术,但那庞大的钢铁造物所发出的力量轰鸣,以及它带动重型机构的直观景象,足以让他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凌先生,此物……力能几何?”马三宝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
凌云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沉声道:“回公公,以此机目前状态,若用于矿山排水,一日之功,可抵百名精壮矿工!若用于带动锻锤,其力持续稳定,远超水力、畜力!若用于……牵引车船,其效更是不可估量!”
龙吟初响,宣告了一个全新动力时代的黎明。
暗流涌动:江南的正式接触
蒸汽机成功的消息,被严格封锁在天工院核心圈层。朱棣得知后,狂喜之余,下达了更严厉的封口令,并指示凌云,尽快探索其“切实之用”,尤其是在军事和重大工程上的应用。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当一种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力量出现时,潜伏的猎手自然会嗅到气息。
几天后,一位自称来自苏州的丝绸巨贾沈敬仁,通过层层关系,递上了拜帖,请求拜会凌云。拜帖做工极其考究,用的是罕见的金粟笺,更引人注目的是,帖子的右下角,印着一个精巧的、与之前江南来信中一模一样的齿轮印记,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闻君得获‘火龙’,心驰神往,特备薄礼,愿与君共参造化之机。”
这一次,对方不再隐藏,直接点明了“火龙”(对蒸汽机的隐晦称呼),其情报能力令人心惊。
凌云与马三宝、郭衡密商。
“来者不善。”郭衡道,“其意不在丝绸,必在‘火龙’!”
马三宝阴恻恻地说:“皇爷有旨,技术关乎国运,绝不可外泄。但此人能如此快得到风声,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直接拒之门外,恐生事端。皇爷的意思,是让咱家陪着先生,去会一会这位沈先生,摸摸底细,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又能拿出什么‘薄礼’。”
会面地点安排在秦淮河上一艘看似普通,内部却极为雅致隐秘的画舫内。东厂的精锐早已将周围水域暗中控制。
沈敬仁年约四旬,面容清雅,三缕长须,举止风度翩翩,更像一位饱学鸿儒,而非铜臭商人。他见到凌云和马三宝,毫不意外,从容见礼。
“久仰凌侍郎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马公公,晚辈有礼了。”他谈吐不俗,应对得体。
寒暄过后,沈敬仁直接切入主题,他并未直接索要蒸汽机技术,而是侃侃而谈:
“凌侍郎革新漕运、巧制织机,更听闻近日于‘火汽’之道颇有精进,实乃天纵奇才。然,我中华地大物博,能人辈出。侍郎可知,东南沿海,闽浙之地,亦有巧思之士,于海船驾驭、天文导航、乃至机括巧器方面,颇有独到之处?譬如,能逆风而行之‘夹板船’,观测星辰之‘牵星板’,还有……一些用于精深加工之‘旋床’、‘磨床’,其精度,或不在天工院之下。”
他话语间,透露出一种不逊于天工院,甚至在某些领域可能更为先进的技术底蕴。这是在展示肌肉,也是在暗示合作的基础。
“哦?”凌云不动声色,“沈先生见闻广博,不知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沈敬仁微微一笑,示意随从捧上一个紫檀木匣。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件极其精致的金属物件:一套闪烁着乌光、硬度极高的精钢雕刻刀;几件结构复杂、前所未见的微型齿轮和弹簧机构;还有一小块银光闪闪、质地均匀的“秘银”(很可能是一种高性能合金)。
“此乃鄙人东主一点心意,非为行贿,实乃敬佩侍郎之学,聊供切磋把玩。”沈敬仁道,“鄙人东主,愿以这些技艺,以及江南雄厚之资财、通达海内外之商路,与侍郎合作。譬如,共同研制更适合巨舰之‘火汽’动力,探索海外之珍稀矿藏……甚至,可以帮助侍郎,将那些‘扰民’之织机,更快地推广至南洋、西洋,既解国内之忧,亦开无穷利源。”
利诱!赤裸裸的利诱!对方不仅觊觎蒸汽机,更提出了一个难以拒绝的合作蓝图:技术交换、资金支持、市场开拓,甚至帮助化解内部矛盾。
马三宝在一旁冷哼道:“沈先生好大的口气。却不知贵东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沈敬仁拱手,语焉不详:“东主乃海外遗民,一心向化,慕中华文物,更仰慕凌侍郎之才学。具体名讳,不便透露,但其诚意,天地可鉴。”
会谈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各自警惕的氛围中结束。凌云收下了那份“薄礼”,承诺会“仔细考虑”,但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承诺。
回到天工院,凌云仔细研究那些礼物,心中波澜起伏。江南势力展示的技术实力,尤其是那微型齿轮的加工精度和那块“秘银”的材质,都让他感到震惊。对方的组织性、渗透力和野心,也远超他的想象。
“龙吟”已响,不仅唤醒了工业的黎明,也引来了隐藏在迷雾中的巨鲨。前路,是合作共赢的坦途,还是被吞噬的深渊?凌云知道,他接下来的抉择,将直接影响大明乃至整个世界的未来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