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阴云,不再只是地图上的箭标和驿马疾驰带来的文书,而是化作了北平城外日夜不停抬进的伤兵,化作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气,化作了匠户营里骤然翻倍、催命符般的军械订单。
涿州前线吃紧!朝廷大将耿炳文绝非庸碌之辈,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倚仗兵力与补给的优势,不断挤压着燕军的活动空间。几场前哨战下来,燕军虽勇悍,但装备损耗极大,尤其是箭矢与守城器械。
天工院的蒸汽鼓风机和锻锤早已全力开动,炉火日夜不息,锤声震耳欲聋。但面对骤然暴涨的需求,依旧力有未逮。工匠们三班轮倒,吃住都在工棚,眼里布满血丝,手上动作却不敢慢下分毫。以往还有余裕进行的工艺改进和小型试验,此刻全部让位于最直接、最粗暴的生产。
后膛炮项目组的核心成员们,如今分散在各生产线上,成为技术骨干。他们运用格物堂所学的标准化方法和质量控制意识,努力维持着大规模生产下的基本质量,但内心深处,无不怀念那虽艰难却充满创造性的研发时光。李三狗被安排在检验组,用他那份对“铁口火性”的敏感,筛查着一批批出炉的箭簇毛坯,眼神时常望着那已沉寂下来的研发工棚方向发呆。
战争的紧迫感,如同勒紧的绞索。
这一日,一队来自涿州前线的传令兵,带着满身风尘和硝烟气息,直接闯入了天工院,找到了正在督造一批紧急弩箭的凌云和郭衡。
“凌先生!郭大人!奉耿炳文将军之命,前线急需‘星火弩箭’!越多越好!越快越好!”为首的队正语气急促,脸上带着战场特有的焦灼和不容置疑,“另外,耿将军问,天工院可能仿造朝廷军之‘旋风炮’(一种小型投石机)?我军缺少此类远程压制利器,守城甚是吃亏!”
“星火弩箭正在加紧赶制!”郭衡连忙应道,“然这‘旋风炮’……我等只有粗略图样,其关键机括甚是精巧,仓促间恐怕……”
那队正脸色一沉:“将军有令,无论如何,需尽快设法!涿州若失,北平危矣!”
压力如山。仿造精密投石机,谈何容易?光是其扭力弹簧和齿轮组,就需要极高的加工精度和材料性能。
送走传令兵,郭衡愁眉不展。凌云却沉默地盯着地上刚刚淬火完毕、犹自温热的星火弩箭箭簇,目光闪动。
“旋风炮难造,远水难救近火。”凌云缓缓开口,“但或许……我们可用他法,增强远程打击之力。”
他猛地抬头:“郭大人,即刻调集所有库存‘星火钢’箭簇,优先供给前线!另外,将格物堂所有学徒、以及后膛炮项目组原班人马,全部集中到试验场!”
“先生,这是要?”郭衡愕然。
“改弩!”凌云言简意赅,“朝廷的旋风炮打得远,我等便让弩箭射得更远、更狠!”
试验场上,凌云面前摆开了一排各式弩机:从单兵的手弩、蹶张弩,到需数人操作的床弩。
“弩之力,源于弓臂积蓄之势能。”凌云对迅速集结起来的学徒和工匠们说道,“欲增射程威力,无非三者:加大弓臂劲力、减轻弩箭重量、优化箭矢外形。”
他拿起一支星火弩箭:“我等的箭簇,坚锐远超寻常,已然减轻箭重、破甲更强。如今,便在这弓臂和弩身之上做文章!”
“李三狗!”他忽然点名。
“小……小人在!”李三狗一个激灵。
“你祖传技艺中,可有关于弓弩筋角胶漆复合之法?或增强弓臂韧性、蓄力之秘?”凌云问道。他知道,许多民间工匠掌握着不为官方记载的秘方和工艺。
李三狗愣了一下,努力回想,迟疑道:“祖上……确有提及一种‘叠筋热压之法’,似与寻常不同……还有……还有一种混合了鱼鳔、鹿角霜和某种树汁的胶,据说韧性极佳,耐潮耐腐……只是具体配比和制法,小人……小人不甚了了,需得试验……”
“好!”凌云毫不犹豫,“即刻试验!所需物料,立刻去寻!郭大人,请全力配合!”
他又看向其他学徒:“你等分组!一组,测算现有各型弩机弓臂之劲力极限与形变,寻找加固或改进之法!” “二组,研究弩机望山(瞄准具)与弩箭飞行轨迹之关系,试制可调节之望山!” “三组,尝试改进弩机弦路与扳机结构,减少摩擦,力保蓄力无损释放!”
格物堂的力量再次被调动起来,但这一次,目标无比明确而急迫——为前线提供即时可用的增强型远程火力。
整个天工院如同一个被狠狠抽打的陀螺,疯狂旋转。生产线上依旧轰鸣,而试验场一角,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技术突击也在同步进行。
李三狗带着几个人,按照模糊的记忆和凌云的指导,日夜不停地熬胶、叠筋、加热压制,试验着各种配方和工艺参数。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熬得双眼通红。 测算小组爬在高大的床弩上,用“规力尺”和简陋的测量工具,艰难地记录着数据。 望山小组则反复测试着不同重量箭矢的弹道……
三天后,第一项突破来自李三狗。一种新的复合弓臂工艺试验成功!虽然无法大规模量产,但其蓄能比同级制式弓臂提升了近两成!且韧性更好。
几乎同时,望山小组也设计出一种简单的可调节标尺,能根据目标距离进行粗略修正,提升了射击精度。
凌云当机立断,不再追求全面的弩机改造,而是集中力量,利用新工艺和新材料,紧急改装了三十张最强的三弓床弩(宋元时期称为“八牛弩”),并配备了全部可调望山和最好的“星火弩箭”。
这些经过“特调”的床弩,有效射程和穿透力得到了显着提升。
“即刻将这三十张弩和配套箭矢,送往涿州前线!交予耿炳文将军!”凌云下令。
又过了两日,就在天工院上下疲惫不堪却仍在苦苦支撑时,一份来自涿州前线的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直送燕王帅府,并抄送了天工院!
“……我守城将士,得‘天工弩’之助,如虎添翼!贼军架设‘旋风炮’于城外土山,甫一露头,便被我军神弩精准狙击,炮毁人亡!贼将不甘,驱重甲步兵冲城,亦被‘星火弩箭’大量杀伤,甲胄洞穿,溃不成军!……耿将军言:天工院雪中送炭,此三十弩,堪抵一营精兵!”
捷报传来,天工院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连日来的疲惫、压力、委屈,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狂喜和自豪!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们的技艺,在战场上证明了价值!
郭衡激动得热泪盈眶,捧着捷报的手都在颤抖。李三狗更是傻愣在原地,然后猛地蹲下身,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祖传的、被视为异想天开的手艺,竟然真的在战场上立下了大功!
凌云看着欢呼的人群,心中亦是波澜涌动。但这喜悦中,却掺杂着一丝更深的思索。
技术的价值,终究要在应用中体现,在需求中升华。战争的迫切需求,固然挤压了前沿探索的空间,却也逼出了技术应用的极致潜力,并指明了最现实的发展方向。
“还不够。”凌云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欢呼渐渐平息下来。众人看向他。
“三十张弩,可解一时之困,难改战役之势。”凌云目光扫过众人,“朝廷有旋风炮,有无数军械作坊,其力深远。我等偶得一捷,岂可自满?”
他走到那台沉寂的蒸汽机模型前,轻轻拍了拍:“战场需要更远、更狠、更快的打击。后膛炮之路,虽远必行。而眼前之力,亦需精益求精。”
“传令:基于此次改进经验,立刻制定《强弩改制要略》,将成熟之法,推广至各弩机作坊。” “另,集中最好的工匠,成立‘火器研造坊’!暂不图后膛之巧,先专攻前膛火铳、火炮之改良!以‘星火钢’铸铳管,求精求韧;统一弹药规格,求速求准;改进发火装置,求稳求可靠!” “李三狗!” “小人在!” “擢你为火器坊副管事,专司火药配比、弹丸铸造之改良!你祖上所传,凡与火、药、铁相关之技艺,尽可试验!”
凌云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次为天工院指明了方向。从远程弩箭到火器,这是一次自然的延伸,也是应对当前战争形态最直接的选择。
战争的烽火,未能烧断技术的根苗,反而以其残酷的方式,为其淬火、塑形。
李三狗激动地领命,眼神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他知道,自己真正找到了能够继承并光大祖艺的土壤。
而没有人注意到,在远处一座了望塔楼上,姚广孝正凭栏远眺,目光似乎穿过了喧嚣的天工院,落在了更遥远的涿州方向,又仿佛看向了不可知的未来。他的手中,轻轻捻动着一枚乌黑的、似乎是某种金属制成的奇异念珠。
“烽火淬器,器利则战凶……”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中,“然器之所向,终取决于执器之人。凌云啊凌云,你可知你手中之火,既能焚敌,亦可燃天?”
涿州的一场小胜,并未能改变整个战局的艰难。但天工院在这场烽火中的淬炼,却让其发展的轨迹,变得更加坚实,也更加贴近这片土地的血与火。
技术的根须,在战争的土壤中,扎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