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林玄是被一桶带着冰碴的井水泼醒的。
“嘶……”
他刚睁眼,后颈便传来撕裂般的疼——像有人用钝斧在脊骨里一下下刮。灰白天光透过破庙瓦缝漏在他脸上,也漏在横七竖八的江湖乞丐身上。那些乞丐正掂着他的储物袋,往地上倒灵石。
“哟,小子醒了?”
为首的独眼汉子咧嘴,露出两排被烟熏黑的牙,“谢谢啊,这点灵石够哥几个快活半个月。”
林玄下意识摸向腰间,空的。再摸怀里,连古铜戒指都在——唯独那只母亲缝的储物袋不见了。袋里有他三年攒下的三十七块灵石、两瓶回元丹、半卷家传的《青元功》,还有……他咬紧牙关,胸口一阵发闷。
“滚。”
他嗓子沙哑,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狠劲。独眼汉子嗤笑,一脚踹在他腹侧。林玄整个人横飞三尺,撞在供桌上,喉头腥甜。
“炼气三层也敢蹦跶?要不是看你一身血倒路边,老子都懒得捡。”
汉子扬长而去。破庙外,秋雨成线,风卷湿冷。林玄蜷在地上,好半天才顺过气。他低头看掌心——昨日被剑胎割开的血口已凝成紫黑痂,可体内却空空荡荡,那道本该在丹田里游走的星芒,像被墨汁吞没,半点感应不到。
“师父?”
他在心里唤。戒指微热,古元的声音透着疲惫:“别鬼叫,老夫魂力透支,先让我喘口气。”
林玄心头一沉。筑基一击、血契反噬、再加上师父强行轰山遁走,他还能捡条命已是奇迹。可剑胎……他凝神内视,丹田里只剩一片晦暗雾海,昔日灵动的小剑缩成针尖大的一粒琉璃,静得可怕。
“是我修为太低,它不愿醒?”
少年苦笑,用袖子擦去唇角血丝,摇摇晃晃走出破庙。雨点砸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提醒他:先活下去,再想剑。
……
林家偏院,夜已三更。
门房老黄打着瞌睡,远远瞧见一个血人踉跄而来,吓得灯笼都掉地上。
“少……少爷?!”
林玄没力气答应。他浑身湿透,左脚靴子不知丢在哪条暗巷,走一步便留下一个血色脚印。林家正厅灯火通明,似乎又在宴客,丝竹声顺着雨幕飘过来,与他这副模样格格不入。
偏院的小柴房才是他的去处。推开门,霉味扑面,一盏油灯豆火。林玄瘫坐草席,解开衣襟——胸口青紫一片,肋骨怕是裂了两根。他习惯地摸向腰间,又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储物袋没了,连最劣等的回元丹都拿不出。
“呵……”
少年仰头靠在柴堆,喉咙里发出干涩的笑。笑声牵伤,疼得他弓成虾米。窗外雨脚更密,灯火映在眼里,像极昨夜断崖上的雷光——同样刺目,同样遥远。
“师父,我是不是很没用?”
戒指沉默片刻,古元的声音低哑:“能活着回来,就不算没用。剑胎沉睡,不一定是坏事——你神魂未固,它若全力觉醒,先被榨干的是你。”
“可没有灵石、没有丹药……”林玄用袖子捂住嘴,咳出一口血沫,“我连伤都养不好,三日后就是族比,林霄会把我打回原型。”
古元冷冷道:“那就让他打。少年,你记住:真正的剑修,先敢对自己下狠手。”
林玄垂眸,指尖摸到草席里一根尖利柴刺。他深吸口气,反手将柴刺扎进左臂——鲜血涌出,钻心的疼让他眼前发黑,却也将胸口淤积的闷血冲散不少。
“好,有股狠劲。”古元哼笑,“现在,照我说的做:以痛为引,以血为媒,把经脉里残存的那丝星芒逼出来。哪怕只一寸,也足够你三天内踏入炼气四层。”
林玄闭眼,颤抖着掐诀。豆大火苗在灯芯上摇曳,映出少年惨白却倔强的脸。血顺臂蜿蜒,滴在草席,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
两日后,偏院演武场。
晨雾未散,林霄抱臂而立,一身锦缎劲装,袖口用金线绣着“云纹”,衬得整个人丰神俊朗。对面,林玄黑衣朴素,左臂缠着脏兮兮的布条,面色比纸还白。
“听说你前日失踪,还以为你死在哪个山沟。”林霄嗤笑,掌心一翻,火灵力凝成赤蟒,缠绕臂膀,“既然敢来,就做好躺半年的准备。”
林玄没回话。他缓缓抬手,指尖在空中一划——一缕极淡、却带着星辉的剑气,像暗夜流萤,一闪而逝。
林霄瞳孔骤缩。
“那是什么?”
台下围观的弟子们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林玄便已经毫不犹豫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随着他这一步的迈出,绑在他手臂上的布条突然像是承受不住某种巨大的力量一般,猛然间崩裂开来!布条断裂的瞬间,林玄臂上原本尚未愈合的伤口也被扯开,鲜血如泉涌般从伤口处喷涌而出。
鲜红的血液顺着林玄的指尖滑落,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脚下的青石地面上,溅起一朵朵细小的红色血花,宛如一泓小小的红泉。
然而,这股浓烈的血腥味并没有让人感到恐惧和厌恶,反而与那夜空中璀璨的星辉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锋利气息。
“林霄,”林玄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却异常清晰,仿佛每一个字都能穿透人的灵魂,“我现在已经失去了我的储物袋,也没有了丹药,但我还有我的剑,我的魂,我不屈的意志。”
他的话语虽然简单,却充满了无尽的决心和勇气。
“今天,除非你将我彻底打死,否则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彻底打败你!”林玄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坚定。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弥漫在四周的浓雾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一般,骤然散去。
与此同时,一轮朝阳破开云层,洒下一缕金色的光芒,正好落在了林玄那染血的指尖上,也照亮了他眼底那重新燃起的寒星。
然而并没有什么软用。
“砰!”
林霄的袖口炸出一团赤火,火蟒凝成拳影,正中林玄胸口。
星辉尚未来得及聚形,便被砸得四散。少年像破麻袋般倒飞三丈,撞在演武场边的石鼓,再顺着青苔滑下,血腥味瞬间盖过晨雾。
“咳——”
他蜷成一团,指节抠进砖缝,想撑起身,却牵动了断裂的肋骨,眼前一阵黑潮。血从鼻口一齐涌,呛得他连连咳嗽。
林霄甩了甩手腕,火星溅落,嗤嗤作响。
“就这点萤火,也配亮刀?”
他抬靴踩在林玄侧脸,将少年重新压回尘土。鞋底碾了碾,沙砾磨破皮肤,血丝沿青砖沟壑蔓延。
“原来连储物袋都丢了,难怪穷得只剩嘴硬。”
林霄俯身,两指捏起那截脏兮兮的布条,随手一抛,布条被火灵力烧成飞灰。
“打你,我还嫌掉价。”
他收势,转身,朝台下围观的家族子弟摊手,笑意潇洒:
“走吧,练靶子也得找个经揍的。”
人群哄笑,三三两两散去。有人回头怜悯地瞥了眼血泊里的瘦影,却被同伴拽走——林家不缺落魄子弟,缺的是眼色。
阳光渐渐毒辣,照在林玄背上,像一口烧红的铁锅。他几次试图撑起手肘,都在半途脱力,砰然坠地。最后干脆仰躺,望着天空晃眼的白,耳膜里鼓荡着自己浑浊的喘息。
“小子,别装死。”
古元的声音在戒指里低低响起,却罕见地没有嘲讽,只透着疲惫,“把嘴里的血咽下去,先锁一口气,再照归元诀第四转走脉。”
林玄动了动唇,血块顺着嘴角溢出。他笑得比哭难看:
“师父……我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那就先抬神识。”古元冷喝,“剑胎不醒,你就想先把自己睡死?给老夫聚念!”
林玄闭上眼,意识沉入黑暗。可刚一内视,丹田便传来撕裂般的绞痛——那粒细小的琉璃剑影缩在角落,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像被重锤敲过的冰魄,随时会碎。
“原来……不是沉睡,是裂了……”
他心头一灰,神识涣散,剧痛瞬间反噬,哇地又吐出一口血。阳光在血泊里碎成刺眼的光斑,世界开始旋转。
意识模糊间,他听见远处脚步声去而复返。
“啧,还没晕?麻烦。”
有人抓住他后领,像拎死狗一样拖到演武场角落,随手丢进杂草沟。
“省得挡道。”
衣袂拂动,阳光被遮住又放开,脚步声再次远离。世界终于安静,只剩蝉声拉长了调子,一声比一声嘶哑。
林玄脸贴泥土,半张眼,看见自己吐出的血里混着一粒碎牙。牙根惨白,像一截断掉的剑锋。他用舌尖舔了舔空洞的牙床,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抖得断骨处又渗出血。
“师父……”
“嗯?”
“我挨完揍了……也照你说的……狠劲对自己了……”
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一字一顿:
“可我还是输了。”
古元沉默片刻,叹息像风穿过老井:“输不可怕,怕才可怕。先留着这条命,咱们把债一笔笔记清楚。”
林玄没再回话。他太累,连眼皮都黏在一起。杂草的阴影投在脸上,像一方小小的棺盖,把他和盛夏的阳光隔开。
风掠过,草叶簌簌作响,掩盖了少年喉间极轻的哽咽。
远处,林家正厅的宴乐尚未停歇,锣鼓声高一声低一声,飘到演武场,已听不出调子,只剩空洞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