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窒息。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从喉咙深处涌上,齐书沅控制不住地侧身,呕出一口暗红色的血。
那血落在帐篷的地布上,没有凝固,反而像活物般蠕动着,迅速化为一缕缕极细的灰色烟尘,消散无踪。
她的识海仿佛被巨锤砸过的琉璃,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她强撑着坐起,环顾四周,瞳孔骤然收缩。
整个帐篷的内壁,不知何时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细腻的灰色粉尘,触手冰凉,带着一种死寂的气息。
这不是普通的灰烬,这是她逸散的记忆,是她存在过的痕迹在现实世界中崩解后的残渣。
“小舟,回放……昨夜我入定后的所有数据。”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手腕上的银色手环亮起微光,一道全息投影在狭小的空间内展开。
画面稳定而清晰,记录着昨夜星阵高台上的每一帧景象。
那个在烈焰中挣扎、被符文锁链拖拽着献祭的女子,有着一头如瀑的银发和一双清澈得能倒映星辰的眼眸,那张脸,赫然是年轻了许多的塔莉亚·雾语。
而下达最终指令,亲手将燃烧的符钥投向火堆,引燃她神魂的,正是另一个自己——一个身穿祭祀长袍,神情冷漠如冰,手持“秩序”权杖的齐书沅。
刺骨的寒意从尾椎一路窜上天灵盖,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
她终于明白了,塔莉亚对她那近乎盲目的信任与追随,根本不是源于所谓的信仰或预言,而是一场跨越千年的宿命轮回。
是债。
就在这时,她左眼下方的星纹印记传来一阵灼痛,一个冰冷而戏谑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你们称我为污染,称我为世界的沉疴……可告诉我,是谁点燃了第一把焚烧智慧的火?是你,齐书沅。为了你口中至高无上的‘秩序’,你亲手焚杀了最后一位能与星辰共感的先知。”
莫恩。
与此同时,营地外负责值守的凯恩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闷哼,单膝跪倒在地。
他胸口,那枚作为心蚀者身份证明的忆锚符正不受控制地灼灼发烫,亮度甚至穿透了厚重的作战服。
一幕幕从未在他记忆中出现过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坚守多年的认知。
他看到自己站在一座宏伟的浮空城市边缘,脚下是燃烧的街道和四散奔逃的人群。
他手中握着的不是如今这把饱经风霜的战斧,而是一柄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权杖,杖身清晰地刻着两个古老的铭文——终焉司。
他是执法使,是当年那场被誉为“净化战争”的灾难中,最锋利的刀。
他曾亲手斩断过三十六座城池赖以维生的共鸣神经,让无数人一夜之间沦为失去情感与记忆的行尸走肉。
“我不是忘了……”凯恩痛苦地抓住胸口的忆锚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像是对谁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的灵魂忏悔,“我是……被逼着忘。”
不远处的湖边,一直静坐调息的岚也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不是通过忆锚符,而是通过脚下的大地。
地脉的记忆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向她涌来,冲刷着她“幸存者”的身份。
她看到的不是屠村的惨状,而是惨状之后,一个娇小的身影跪在亲人的尸骸边,双手按地,引导着一股诡异的力量,将这片土地上所有关于“共感”存在的痕迹,连同村民们的记忆,一同抹除得干干净净。
那个身影,就是她自己。
她不是幸存者,她是“清道夫”,是秩序的帮凶。
寒风中,凯恩缓缓抬起头,恰好对上了岚看过来的目光。
没有惊愕,没有意外,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一种无处遁形的、被剥皮抽骨般的愧疚与自我厌弃。
半小时后,所有心蚀者被召集到营地中央。
齐书沅一言不发,沉默得像一座冰雕。
良久,她才抬起手,将颈上那枚贴身佩戴的玉佩取下,与小舟的数据接口对接。
那段燃烧高台的记忆,被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
营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所以……”米娅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的颤抖,“如果这一切的灾难都是我们自己亲手造成的,那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反抗,挣扎……是不是只是在拖延一场迟来的报应?”
“报应?”齐书沅缓缓摇头,目光扫过每一张苍白的面孔,“报应早已降临。我们每一个人的痛苦,每一次心蚀发作的折磨,都是当年种下的罪行所结出的恶果,是历史的回响。但正因为如此,”她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变得坚定,“我们才最有资格,也最有责任,去决定如何终结它!”
说罢,她从怀中取出最后三枚空白的符纸,咬破指尖,殷红的心头血滴落在符纸上,迅速晕染开来。
她以血为墨,以指为笔,飞快地写下三道结构复杂、散发着悲悯与决绝气息的“赎罪契”。
“不愿意再背负这一切的,现在就可以离开。我不会阻拦。”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愿意留下的,需要亲手写下自己的罪。然后,将它封入这张符里,交给心枢,作为它复苏的养分。听清楚,这不是为了赎买谁的宽恕,而是承认我们曾是加害者,承认我们手中沾满的鲜血!”
凯恩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同样咬破手指,在那张散发着血腥味的符纸上,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一行字:“我曾斩断十三座城的记忆神经,令两万七千人沦为情感废人。”
岚紧随其后,她的笔迹因为颤抖而显得有些扭曲:“我抹去了故乡三百二十一人的共感能力,包括我的父母。”
一个又一个心蚀者沉默地上前,写下他们被唤醒的罪孽。
就连一向孤傲的艾尔维斯,也走上前,将那柄名为“净世”的短刃狠狠插入脚下的冻土,接过符纸,写道:“我亲手净化了我的亲妹妹,只因为她说,‘我想让大家别再孤单’。”
当最后一道承载着罪孽的符纸被投入篝火,火焰没有如常般燃烧,而是在瞬间褪尽所有颜色,骤然转为纯粹的银白。
一道璀璨的光柱冲天而起,撕裂夜幕,仿佛要将这片冰原的忏悔昭告于整个星穹。
小舟仰着头,它的机械瞳孔中,清晰地映出地球同步轨道上,那座沉寂千年的星阵核心,正在以一种剧烈的心跳般的频率,疯狂地闪烁着,回应着这场迟来的集体忏悔。
仪式结束,众人散去,各自消化着这颠覆性的真相。
齐书沅独自一人走向不远处那座被炸毁的黑碑残骸。
她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符纸,那张一直未曾动用的“空灵符”,轻轻将其贴在自己的心口。
她闭上双眼,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虚空中的某个存在说话:“莫恩,你说我是破律之人……可如果法律本身就是一种罪恶,那打破它,算不算是一种救赎?”
话音落下,她心口的符纸无火自燃,飘散的灰烬没有落地,而是化作点点流光,朝着远处心枢所在的方向飞去。
就在此刻,她左眼下方的星纹印记突然不受控制地剧烈闪烁起来,一道柔和的光芒从中投射而出,在她面前的空气中,凝结成一行她从未见过的古老文字:“真正的关门者,从不会否认自己曾推开过门。”
齐书沅猛地睁开双眼,瞳孔中映出那行正在消散的文字。
她下意识地望向远方的雪丘——就在那个方向,在一片洁白无瑕的冰原之上,一块从未被任何典籍记载的黑碑轮廓,正从厚厚的积雪下,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姿态,缓缓上浮。
碑面光滑如镜,清晰地映出了她此刻惊愕的脸庞,却又在那张脸的深处,隐约叠着千年前那个在高台上执火焚天的、冷酷无情的身影。
风,毫无征兆地从那黑碑的方向席卷而来,掠过冰原,吹动她的发梢。
风中,仿佛夹杂着千万人的低语,汇成一句清晰无比的话语,钻入她的脑海。
“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