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空洞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尖锐的孩童啼哭声撕裂。
天光未亮,寒意正浓,哭声自营地边缘的岩缝传来,凄厉而绝望,像被抛弃的幼兽。
最先赶到的是凯恩和米娅。
岩缝深处,三个失踪的“共鸣之子”正像藤蔓般蜷缩纠缠在一起,彼此的手掌死死紧贴,小小的身躯烫得惊人。
他们紧闭双眼,额角却渗出细密的血珠,仿佛颅内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
米娅的便携式检测仪发出一连串急促的警报。
“我的天……”她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他们的脑波频率、强度、波形……完全同步了。它们不是在交流,而是在共振,形成了一个封闭的能量循环。这……这是一个自发构建的小型‘群意识网络’。”
艾尔维斯站在几步之外,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子吞没。
他右手紧握着那柄名为“净世”的短刃,刃身竟也微微发烫,仿佛在回应着孩子们体内沸腾的能量。
他的眼神在挣扎,那是一种混杂着厌恶、恐惧与怜悯的复杂情绪。
他记得上一次见到类似情景,是在三年前的溪谷镇,那里的孩子也是这样“连接”在一起,最终引发了覆盖整个山谷的“精神尖啸”。
而他,正是亲手用这柄短刃,终结了那场“失控”的净化者。
刀刃记得那种触感,可他的手,今天却迟疑得重若千钧。
就在这时,齐书沅拨开人群,蹲下身。
她没有碰触孩子们,只是闭上双眼,一缕几不可见的灵能从她眉心探出,小心翼翼地潜入那三股纠结混乱的意识交界处。
没有预想中的疯狂与混乱,也没有污染的污秽气息。
恰恰相反,在那片意识的风暴中心,她竟捕捉到了一段断续而纯净的旋律。
正是塔莉亚在那个月夜下,对着石碑吟唱的无词之歌。
她猛然睁开眼,心中掀起巨浪。
这不是失控,这是传承!
是一种古老本能的苏醒!
“他们不是被污染……”她左眼那道奇异的星辰裂纹中,莫恩的声音低沉响起,如风穿过万古石隙,“他们是被唤醒了,或者说,他们是终于‘醒来’了。”
齐书沅心头剧震,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符纸。
符纸通体淡黄,触手温润,正是“空灵符”。
她将符纸置于掌心,灵力微吐,符纸无风自动,轻轻颤抖,一行流畅的银色古字在其表面缓缓浮现:“真正的疾病,是遗忘共感。”
一语惊醒梦中人。
原来如此,所谓的“心蚀潮”,或许根本不是一场需要被治愈的瘟疫,而是一个文明在漫长的沉寂后,试图重新找回某种天赋时所经历的剧烈阵痛。
强行压制、净化,只会让下一次的觉醒以更猛烈、更具毁灭性的方式爆发。
她不再犹豫,立刻做出决定。
阻止是愚蠢的,她要做的,是疏导。
她以“归源导引阵”为基础,迅速在孩子们周围布下九枚指头大小的微型符桩。
符桩入地无声,彼此间以灵力勾连,形成一个更大的能量循环。
随着她最后一指点在阵眼,孩子们体内因过度共振而濒临崩解的过载能量,被瞬间引导而出,顺着符桩组成的网络,悄无声息地导入了地下深处的岩脉之中。
孩子们的体温开始缓缓下降,额头的血珠也停止了渗出,痛苦的表情渐渐舒缓,最终陷入了沉沉的安睡。
当晚,凯恩主动请求值守。
他没有靠近岩缝,只是坐在符桩连线勾勒出的无形边界之外,沉默地凝视着那三张安睡的脸。
夜风带来远山的寒意,也带来了一丝细微的嗡鸣。
那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紧接着,一幕幕血腥的战场画面闪过——断裂的肢体,战友临终前圆睁的双眼,还有那一声声他以为是绝望的哀嚎。
但现在,在这嗡鸣声中,他忽然明白了。
那不是一个个独立的哀嚎,那是他整支小队在死亡瞬间,所有人的恐惧、痛苦与不甘,汇聚成的最后一道集体悲鸣。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原来,在那个瞬间,他曾与他们“同在”。
凯恩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缓缓抬起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轻轻按在了离他最近的一枚符桩上。
符桩上篆刻的纹路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下。
“我不是怕你们……”他对着沉睡的孩子们,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我是怕……我自己也听见。”
刹那间,符桩上的微光顺着他的指尖流转而上,一道淡蓝色的能量纹路沿着他的手臂蜿蜒爬升,最终没入肩胛。
那纹路闪烁的频率,竟与齐书沅早先授予他的“归源印记”产生了奇妙的同频共振。
他自己并未察觉这异样,但在不远处的帐篷内,盘膝静坐的齐书沅却倏然睁开双眼,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种子已经种下,有人开始自发地响应这宇宙间最古老的规律了。
岚始终是沉默的。
她看着这一切,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却独自一人走向了营地旁的冰冷湖泊。
她脱下靴子,赤脚踏入没过脚踝的浅水区,将一双手掌浸入刺骨的湖水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她指尖的湖底泥土仿佛有了生命,自发地向她掌心凝聚,在她轻柔的塑造下,竟快速形成了一座微缩的沙城。
那城池的布局,赫然是她早已被焚毁的童年故乡。
接着,她并指如刀,在另一只手的手指上轻轻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沙城的中心广场。
血滴融入沙粒的瞬间,整座沙城竟开始“活”了过来。
沙粒自行移动、重组,如同一场无声的默剧,上演了一场滔天大火吞噬村庄的惨剧。
那是她深埋心底,从不愿对任何人提起的记忆:当年,艾尔维斯口中那样的“净化部队”屠戮了她的村庄,年幼的她因为恰好躲在地窖里,才侥幸逃过一劫。
齐书沅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她身后,没有出声打断。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岚的肩膀开始剧烈耸动,才伸出手,将一枚温热的符箓轻轻贴在了她的后心。
片刻之后,沙城轰然崩塌,重新化为一捧烂泥。
岚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冰冷的湖水中,发出压抑已久的痛哭。
当她再次抬头时,泪水模糊的眼眸深处,已有微弱的银色光芒在缓缓流转——在极致的悲伤中,她第一次,听见了那些逝去亲族的低语。
深夜,万籁俱寂。
齐书沅独自坐在那块神秘的石碑旁,左眼中的星辰裂纹隐隐发热。
她尝试以内视之法深入自己的识海,却惊骇地发现,在原本清澈的意识海洋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陌生的回响。
那回响浩瀚无垠,像是千万人在同时低语,又像一首永不完结的悲伤挽歌,正在与她的神魂缓慢地同化。
机械猫小舟悄无声息地蹭到她脚边,宝石般的机械瞳孔中,清晰地映出她左眼那道越来越亮的裂纹。
“你在融合他们,”它的声音毫无起伏,却带着警示的意味,“但他们,也同样在融合你。”
齐书沅闭上双眼,良久。
当她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无半分迷惘。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着银色的灵光,在身前的空气中画出了一道繁复无比的逆向符阵——那不是防御,更不是隔绝,而是一种彻底的开放,一个毫无保留的邀请。
“如果共感是罪,”她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仿佛在对整个世界宣告,“那就让我,成为这世间最大的罪人。”
符光落下的瞬间,营地四周那九枚符桩陡然齐齐大亮,光芒冲天而起。
岩缝中,三名沉睡的孩童也在同一时刻睁开了眼睛,异口同声地呢喃出一个无比古老、不属于任何已知语言的音节。
遥远的地平线上,那终年被冰雪覆盖的山巅,一块从未被任何地图记载过的巨大黑碑轮廓,正顶开厚重的积雪,缓缓从大地之中升起。
在无声的共鸣中,并非所有沉睡的意识都感受到了安宁。
有些被尘封的旧伤,正被这股力量无情地撕开,暴露出内里早已腐坏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