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并非来自地底,而是来自头顶。
天花板的金属格栅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锈蚀的粉尘簌簌落下,像一场肮脏的雪。
林晚秋的心脏骤然收紧,她知道那不是建筑结构的老化,而是整个“幸福小镇”系统核心正在发生物理层面的位移。
它在追猎,或者说,在自我毁灭。
她背着陆承宇,将他的体重几乎全部压在自己已经开始颤抖的左肩。
男人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每一次都像在提醒她时间的流逝。
她不敢回头,只能凭着记忆和直觉,在昏暗曲折的地下通道中穿行。
档案馆,那个承载着青禾镇所有公开历史的地方,此刻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脚下的路开始倾斜向上,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霉菌混合的独特气味。
她到了。
档案馆顶层静得可怕,只有远处传来的系统轰鸣在空气中制造着低频的震动。
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巨大的阴影。
她没有片刻迟疑,径直走向记忆中父亲提到的那个位置——第三排书架。
她蹲下身,几乎是趴在地上,才摸到了书架的最底层。
指尖拂过一本本厚重的卷宗,最终停在一本没有标签、封皮已经严重磨损的硬壳书上。
抽出来,封面上是手写的四个字:《搬迁条例》。
就是它。
她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将书紧紧抱在怀里,目光警惕地扫向四周。
顶层夹层的入口非常隐蔽,藏在一排伪装成通风管道的金属板后面。
她用随身的多功能军刀撬开卡扣,一个狭窄的入口暴露出来。
将陆承宇小心地靠墙放下,她率先钻了进去。
夹层里逼仄而闷热,灰尘厚得能淹没脚踝。
正中央,一台老式的胶片放映机静静矗立,像一头来自上个世纪的钢铁怪兽。
它的金属外壳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手写字迹已经模糊,但依稀可辨——《青禾镇易地搬迁纪实(终版)》。
机身上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线路,最终汇入墙壁内,与覆盖全镇的广播系统相连。
x07密室,就是这里。
林晚秋将胶片盘取下,借着手电的微光检查。
盘芯的金属标签上,用钢印凿着一个编号:G7。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拿出便携式读取器,连接胶片,试图解析内容。
然而,屏幕上显示的结果却让她如坠冰窟——全是空白帧。
一帧又一帧,无穷无尽的虚无。
怎么会?
就在她焦灼万分之际,过载的“真实之眼”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个模糊的念头强行挤入她的意识:“注意光影折射角度。”
光影折射?
她立刻关掉读取器,举起一截胶片,用手电从一个极为刁钻的斜侧角度照过去。
奇迹发生了。
在强光的斜向照射下,胶片光滑的边缘上,显现出了一行行比蚂蚁腿还细小的微缩文字。
它们被蚀刻在每一帧画面的边缘,肉眼几乎无法察觉。
她迅速将手电固定好角度,用手机的微距镜头一帧帧拍下这些文字。
当她将第一段文字放大时,瞳孔骤然收缩。
那正是她最初收到的那封匿名举报信的片段!
每一帧都藏着半句话,所有的胶片组合起来,根本不是什么纪实影片,而是一份完整的、她从未见过的、由她父亲林振山亲笔署名的——G7实验潜在风险评估报告!
“……该系统底层逻辑存在伦理悖论,利用情感创伤作为能源,极可能导致不可逆的群体性精神污染……建议立即中止。”报告的结尾这样写道。
父亲从一开始就知道,并且试图阻止!
她立刻将拍摄的照片加密,通过陈秘书留下的紧急通道飞速传输过去。
几乎是同时,她想起了怀里那本《搬迁条例》。
她颤抖着手翻开,在书页的注释部分,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异物。
那是一把小小的、已经氧化发黑的黄铜钥匙,上面刻着几个模糊的字:“老粮仓·北门”。
这才是父亲留给她的,真正的“钥匙”!
就在她准备将钥匙收起的瞬间,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夹层的门被一股巨力撞开。
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林晚秋猛地回头,只见陈雪踉跄着冲了进来。
她的身体正以一种诡异的幅度剧烈痉挛,白皙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根纤细的金属丝在疯狂蠕动、突起,像要刺破血肉钻出来。
她的眼睛里不再有恐惧,只剩下一种属于程序的、冰冷的疯狂。
“它……要烧毁一切……”陈雪的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嘶磨,“母体……拒绝重生。”
林晚秋心头警铃大作。
这是苏敏留下的最后手段——自毁。
一旦锚点被破坏,无法重启,系统就会触发物理性销毁程序,将所有证据彻底焚化!
下一秒,陈雪的胸口猛地爆发出刺眼的蓝色电光,强烈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
她整个人像一个被剪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下,重重摔在地上,再无声息。
几乎是同一时间,夹层里的灯光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
全镇的电力系统,正在走向瘫痪。
没有时间了!
林晚秋脑中电光石火,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了上来。
她看了一眼那盘承载着真相的胶片,又看了一眼那台冰冷的放映机。
“真正的命令,从来不用电子存档。”父亲的话再次回响耳边。
她不再犹豫,掏出打火机,点燃了胶片的一角。
聚酯片基在火焰中迅速卷曲、燃烧,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她没有让它完全烧尽,而是在火焰即将吞噬所有微缩文字的瞬间,猛地吹熄,然后将那堆尚在冒着青烟的、脆弱的纸灰,小心翼翼地撒入了放映机的通风口滤网中。
就在灰烬落下的那一刻,奇迹发生了。
放映机内部,一个几乎被灰尘完全覆盖的气压感应装置被触发了。
机器内部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一个隐藏的音频轨道被激活。
一阵电流的嘶嘶声后,一个沉稳而熟悉的男声,伴随着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从连接着全镇广播线路的扬声器里缓缓流出。
是父亲的声音。
“……我知道他们会篡改记录,会销毁一切数字化的证据。所以我把真正的证据烧成灰,混进这台老机器的滤网里。只要未来还有一个人,愿意顶着压力,走进这里,看一看所谓的‘真相’,风就会把这些灰烬,吹进他的眼睛里,吹进他的心里。”
录音里传来短暂的沉默,随即,一个压抑着巨大悲痛的女人哭腔响起,是年轻时的苏敏。
“明远死了……他们都说是意外,可我亲眼看到那瓶药被换了……林镇长,我们斗不过他们……我们只能……留下火种……”
真相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
原来,苏敏的丈夫,那个所谓的“事故”受害者,才是这个计划最初的吹哨人。
而她,是火种的守护者,却最终被仇恨吞噬,成为了恶龙本身。
系统崩溃前的倒计时在林晚秋脑中响起,最多还有十分钟。
她冲出夹层,将黄铜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重新将半昏迷的陆承宇背到自己身上。
他的身体愈发沉重,但她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老粮仓。
当她用那把铜钥匙打开北门生满铁锈的大锁时,一股陈年谷物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空空荡荡,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文件或设备,只有一面斑驳的水泥墙,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苍白。
她靠着墙壁,大口喘息,将陆承宇缓缓放下。
手电光束无意中扫过墙面,她忽然发现,那些看似杂乱的“划痕”,竟然是一行行用钉子或其他尖锐物刻下的、极细的字。
那是名单,是当年所有参与易地搬迁的村民签字的名单。
每一个名字下面,都用更小的字,标注了一串数字——那是他们实际未到账的补贴金额。
一笔笔,一户户,密密麻麻,刻满了整面墙壁。
这是一面用血泪铸成的、永不磨灭的罪证墙!
在墙角,一个被蛛网覆盖的蜂巢模型静静地躺在那里。
林晚秋的心脏狂跳起来。
那正是陆承宇在昏迷前,用来锁住承安集团核心数据库的那个模型的复制品。
她冲过去,颤抖着手拧开模型的底座,一张用防水塑胶紧紧包裹的芯片掉了出来。
芯片上,只刻着四个字:“交给督导组。”
远处,凄厉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青禾镇虚假的宁静。
是省里派出的中央督导组,他们终于到了。
林晚推靠着冰冷的水泥墙缓缓坐下,筋疲力尽。
她将陆承宇的头轻轻揽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月光从粮仓破败的屋顶裂缝中斜斜洒下,照亮了他们劫后余生的脸庞。
“陆承宇,”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语,“我们都活着出来了。”
男人的眼睫微微颤动,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睁开一条缝。
他看着她,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手指虚弱地动了动,勾住了她的尾指。
就在此刻,那双“真实之眼”在她脑海中发出了最后一声低语,微弱,却无比清晰:
“你赢了,但代价已经开始。”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
厚重的乌云被撕开一道狭长的缝隙,清冷的月光精准地洒在那份尚未完全冷却的纸灰上,像一场献给亡魂的、无声的葬雪。
她没有察觉到,口袋里那枚刻着“交给督导组”的芯片,正随着她心脏的跳动,微微地,散发出一丝几乎无法感知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