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船那边忽然响起枪声。
尹承带着商队伙计掏出藏在货箱里的枪,原来那些“次品丝绸”里,裹的全是军校的新式步枪。
神射手在仓库顶上扣动扳机,一枪打断了海船的锚链,三艘船在浪里晃了晃,竟像没头的苍蝇。
松井的随从拔刀要冲,却被从暗处涌出来的卫兵围住。
那些刚才打盹的士兵,此刻枪栓拉得脆响,枪口齐刷刷地对着他们。
“你耍我!”松井瞪着苏沅,三角眼里全是戾气。
“彼此彼此。”苏沅抬手,短枪对准他的眉心,“你带炮来做生意,我自然得用‘嫁妆’回礼。”
她吹了声口哨,军械库的大门“吱呀”打开,里面的火炮早已对准海船,炮口的寒光在火光里闪得人睁不开眼。
梅如故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长衫上沾着烟灰,手里却还捏着那把扇子:“戏文里说‘机关算尽太聪明’,松井先生怕是没听过?”
松井看着周围的枪口,又看了看海里打转的海船,忽然笑了,笑声比哭还难听:“闻督军好手段。”
“过奖。”苏沅收了枪,“江州的规矩,来者是客,若是豺狼,就只能当‘死客’。”
她朝卫兵扬了扬下巴,“绑了,等查明他们的巢穴,一锅端。”
卫兵押着松井离开时,尹承跑过来,手里举着个账本:“皎月姐你看,这是从他们船上搜的,记着往哪片海域送过军火!”
火光映在账本的墨迹上,苏沅忽而笑了。
梅如故递给她件披风,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耳垂:“刚才那出戏,比伶人们演得像。”
“比起赵子龙,我果然更擅长扮貂蝉。”她望着燃烧的彩棚,火星飘向夜空,像极了黑石城那夜的火把,“只是这戏,演一次就够了。”
梅如故没说话,只替她系紧披风。
远处的海上传来爆炸声,是卫兵们在销毁船上的炮弹。
火光里,他忽然想起苏沅旗袍上的那抹银红,像极了暖房里新开的墨兰花,看着柔媚,根须却早就在土里缠成了网,任谁也拔不掉。
铜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苏沅刚解下旗袍领口的盘扣,窗棂忽然“吱呀”响了一声。
她反手摸向床头的短枪,却见梅如故的身影从月光里滑进来,带着身酒气和夜风的凉意,长衫下摆还沾着草屑——像是从后墙翻进来的。
“你……”苏沅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眼底泛着红,显然喝了不少,平日里总是妥帖的袖口卷着,露出细白的手腕。
梅如故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她刚卸了钗环,头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衬得那截肌肤比暖房里的墨兰花瓣还白。
白日里旗袍上的银红褪去,换上了月白的寝衣,倒让他想起初见时,她在梨园穿便装的模样——只是那时她眼里带着警惕,此刻却盛满了诧异。
“松井离你太近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你给他斟酒时,他的手……快碰到你手腕了。”
苏沅这才反应过来。
宴席上她故意凑近松井说私房话,无非是演给倭寇看的戏码,却没留意到梅如故当时正背对着他们调琴弦,指尖把琴弦都按出了红痕。
“那是为了……”
“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他打断她,往前挪了半步,酒气混着他身上惯有的墨香漫过来,“可我看着他盯着你领口的翡翠扣,看着你笑的时候他眼睛都不眨,我就……”
他没说下去,只低头盯着地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苏沅忽然想起白日里的细节。
梅如故打翻松井酒杯时,袖口的脂粉蹭了对方一身,那时她只当是故意搅局,此刻才懂,那笨拙的动作里藏着多少按捺不住的在意。
她忍不住笑了,伸手想去碰他的脸,却被他反手攥住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酒后的灼热,力道却控制得极好,没捏疼她。
“那枚翡翠扣,”他喉结动了动,“你说是嫁妆……”
“那不是说给你听的吗?”苏沅挑眉,故意逗他,“难不成梅老板没听懂戏文里的双关语?”
梅如故猛地抬头,眼里的迷茫瞬间被点亮,像黑夜里突然燃起的火把,“你说……”
苏沅凑近他,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衣襟,“能让我用火药换胭脂的人,这江州城里,除了梅老板,还能有第二个?”
他的呼吸顿了顿,攥着她手腕的手忽然松了,转而轻轻环住她的腰,动作生涩得很,像第一次学戏的伶人,连手该往哪放都不知道。
“我不该喝那么多酒的。”他埋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也不该翻后墙进来,像个登徒子。”
后墙的青苔蹭了他一袖,此刻沾在她的寝衣上,凉丝丝的。
苏沅摸着他后背的褶皱,那里还残留着宴席上被火燎过的焦痕——他掀翻火盆时,定是离得太近了。
“你该早点来的。”她轻声道,“我卸钗环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忽然收紧手臂,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她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像那日在暖房外捧着野兰时一样,只是这次抖得更厉害,仿佛要把这些日子藏着的担心、醋意和不敢说出口的在意,都通过这个拥抱倾泻出来。
“明日我让木匠把后墙的梯子修得牢些。”他忽然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下次想来见你,就不用怕摔着了。”
苏沅被他逗笑了,伸手抚过他额前的碎发,那里还沾着片小绒毛,像是从暖房带出来的兰草絮。
“梅如故。”她仰头看他,月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你知不知道,戏文里的醋意,都是藏不住真心的?”
他没回答,只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动作轻得像落雪,却烫得她心尖发颤。
窗外的墨兰不知何时又落了片花瓣,飘进窗棂落在枕头上,像个温柔的见证——那些在宴席上强压的醋意,那些翻后墙时的莽撞,那些酒后说不出的在意,原来早就把“没说破”的窗纸,浸得透透的了。
“水凉了。”苏沅轻声道。
“我再去换一盆。”梅如故松开她,转身时脚步还有点晃,却不忘顺手将她散落在床尾的旗袍叠好,抚平上面被酒液溅过的痕迹。
铜盆再次被端进来时,水里飘着两朵墨兰。
他笨拙地替她绞毛巾,水珠滴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却让她想起白日里他擦过她下颌的指尖。
“松井的人都押进大牢了。”苏沅忽然说,“账本上的航线,尹承说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我让人把《驱倭寇》的戏词改了。”梅如故的指尖擦过她的虎口,那里还有握枪留下的薄茧,“等荡平了巢穴,就唱给你一个人听。”
苏沅望着他眼底的认真,忽然觉得那些没说破的话,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情意,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来得笃定。
就像此刻飘在水上的墨兰,根虽不见,却早就在看不见的地方,缠成了彼此都离不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