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暖房里,墨兰开得正盛。
闻惜惜穿着一身月白旗袍,领口别着苏沅送的珍珠扣,尹承的西装口袋里插着支新鲜的稻穗——那是他从自家新开镰的稻田里摘的。
宾客只有寥寥数人:尹老爷坐着轮椅,手里攥着早就备好的红封,笑纹里全是满足;苏沅和梅如故坐在侧面的竹椅上,看着新人交换用稻壳与珍珠串成的戒指,暖炉里的炭火“噼啪”轻响,倒比任何礼乐都热闹。
“你看尹承那紧张样。”苏沅用手肘碰了碰梅如故,眼底漾着笑,“递戒指时手都在抖,倒比当年扛炸药包还慌。”
梅如故正给她剥橘子,指尖沾着橘瓣的甜汁:“他在惜惜面前,永远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
他忽然顿了顿,将一瓣橘子递到她唇边,“不过,谁又不是呢。”
苏沅咬下橘子,酸甜的汁水漫过舌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他:“我们也办一个吧。”
梅如故的手僵在半空,橘瓣的汁水顺着指缝滴在长衫上,洇出小小的湿痕,“你说……什么?”
“婚礼啊。”苏沅说得自然,像在讨论明日的天气,“不用像就职典礼那样隆重,就找个像这样的暖房,摆两桌菜,叫上尹承他们,还有军校那几个没死的老伙计。”
她伸手,指尖划过他袖口的兰草绣纹,“我穿你给我做的那套旗袍,银红撒花的,配你新做的长衫正好。”
尹老爷听见了,在轮椅上笑出声:“早就该办了!大小姐,我把当年给尹承备的喜酒窖着了,正好给你们添喜!”
梅如故的耳根慢慢红了,比暖炉里的炭火还烫。
他放下橘子,忽然起身往暖房外走,苏沅追出去时,正看见他站在稻田边,风掀起他的长衫下摆,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跑什么?”她站在他身后,声音里带着笑意。
他转过身,眼里的光比稻穗上的露珠还亮:“我去让人把梨园的暖房翻修一下,那里的墨兰品种最全。”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还要请北方的绣娘,把旗袍的盘扣换成赤金的兰草扣,比当年那枚翡翠的更结实。”
“不用那么麻烦。”苏沅仰头看他,秋日的阳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有你就够了。”
婚礼定在小雪那天。
梅如故亲手把梨园的暖房改成了喜堂,梁上挂着他写的红联:“兰草同根生,疆场共枕戈”。
尹承送来的喜酒摆了满满两桌,闻惜惜则用晒干的墨兰花瓣拼了个“囍”字,贴在暖炉上方的墙上。
苏沅穿的果然是那套银红撒花旗袍,领口的赤金兰草扣在暖光里闪着温润的光——是梅如故用自己那支指挥棒融了重铸的。
梅如故的长衫是石青色的,袖口绣着银线兰草,与她旗袍上的花纹正好呼应。
拜堂时,尹老爷颤巍巍地受了他们的礼,红封里装着两块玉佩,上面刻着“国泰”“民安”。
军校的老伙计们起哄要喝交杯酒,梅如故端着酒杯的手竟真的抖了,酒液溅在旗袍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
“当年在审讯室那么横。”跟了苏沅很多年的副官打趣笑他,“现在倒成了红脸关公!”
苏沅替他擦去袖口的酒渍,忽然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梅如故,你看,这戏文里的圆满结局,我们也有了。”
梅如故低头,吻落在她的发顶,动作轻得像落雪。
暖房外的雪下得正好,簌簌地落在窗棂上,与暖炉里的炭火声交织在一起,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们举着红灯笼跑过梨园,像一串会移动的星辰。
酒过三巡,尹承拉着闻惜惜要去看新贴的“囍”字,老伙计们凑在一起说当年的战场趣事。
苏沅靠在梅如故肩上,看着暖炉里跳跃的火苗,忽然想起黑石城那夜的火把,想起鹰嘴礁的硝烟,想起无数个枕戈待旦的夜晚。
“真好。”她轻声说。
梅如故握紧她的手,指尖划过她掌心那道旧伤的疤痕:“以后,只有好日子了。”
暖房里的墨兰在雪光里开得愈发清幽,香气漫过满室的酒香与笑语。
原来最好的结局,从不是独站高台的荣光,而是烽火散尽后,能有个人陪你在暖房里剥橘子,看雪落,把那些“同生共死”的誓言,过成一茶一饭的寻常。
暖房的炭火渐渐弱下去,留下明明灭灭的余烬。
尹承扶着醉醺醺的尹老爷回去了,闻惜惜临走时塞给苏沅一个红布包,眼里带着促狭的笑:“姐,这是我偷偷找来的方子,专治……紧张。”
苏沅捏着布包的一角,指尖有些发烫。
梅如故正弯腰收拾桌上的残席,长衫的下摆扫过地面的落花,将几片墨兰花瓣拢到了一起。
“我让伶人们把外间的雪扫了,”他声音有点闷,“夜里冷,我去烧点热水。”
转身时,却被苏沅拉住了衣袖。
她还穿着那身银红旗袍,赤金兰草扣在烛火下泛着暖光,衬得颈侧的肌肤比雪还白。
“不用忙了。”她仰头看他,睫毛上像落了层细雪,“梅如故,我们是夫妻了。”
这五个字说得轻,却像根细针,挑破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拘谨。
梅如故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想去碰她的发,指尖悬在半空又收了回去,只笨拙地替她拢了拢旗袍的领口:“外面雪大,我去把窗关紧些。”
窗棂刚合上,就被苏沅从身后抱住。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背上,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比当年在煤仓里听的瓦斯预警还让人慌乱。
“你当年翻后墙都没这么慌,”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混着呼吸落在他的颈窝,“梅老板,戏文里的洞房,可不是这样的。”
梅如故猛地转身,差点撞翻她怀里的红布包。
他扶住她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旗袍渗进来,烫得她肌肤发麻。
“我……”他想说什么,却被她踮起的脚尖打断——就像那晚在闻府的月光里一样,只是这次,她的吻带着酒气与兰草香,比任何戏文里的桥段都来得真切。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缠成了一团。
梅如故的手终于敢落在她的发间,指腹拂过她鬓角的碎发,那里还沾着点宴席上的酒渍。
他学得快,不再像初次那般生涩,只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动作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
“那个布包……”他忽然想起什么,气息不稳地问,“里面是什么?”
苏沅笑出声,从他怀里挣出来,将布包往桌上一放:“惜惜骗我的,是包花生。”
她打开一看,果然是饱满的红皮花生,上面还沾着点糖霜。
梅如故也笑了,伸手替她解旗袍的盘扣。
指尖触到那枚赤金兰草扣时,忽然顿住了——这是用他的指挥棒融的,当年在鹰嘴礁指挥作战时,这根棒子差点被炮弹炸断,如今却以另一种方式,扣住了他们的一生。
“我给你唱段新写的《兰草谣》吧。”他忽然说,声音哑得像被炭火熏过。
“不要听戏。”苏沅按住他的手,将他往床边带,“梅如故,我要你叫我的名字。”
“皎皎。”他低头,吻落在她的眉心,“皎皎。”
一声声,比戏文里的念白更恳切,比战场上的暗号更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