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浸得青瓦都发了沉,像被墨汁泡透的棉絮。顾昭的玄色披风扫过后巷的砖墙,带起一片细碎的苔藓,绿中泛着灰,沾在衣料上轻轻飘落。影十四跟在他身侧,靴底碾过一片枯杨树叶,“咔嚓”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像骨头被碾碎的脆响。
他下意识放轻脚步,靴底与青石板摩擦的“沙沙”声几不可闻,却见顾昭已经停在废弃酒楼的后墙根下——那墙足有两人高,爬满了枯黄的藤蔓,藤条干硬如铁,缠绕交错,像道斑驳的灰幕,将内里的黑暗藏得严严实实。
“搭人梯。”顾昭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指尖在墙根敲了两下,青砖上传来沉闷的“咚咚”声,似在回应。
暗卫们迅速散开,动作快如鬼魅,三人叠肩成阶,最上面的那个手指扣住墙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翻身便落了下去,落地时连衣摆都没带起半点声响,只惊起两只躲在砖缝里的蟋蟀。
顾昭跟着翻上去,蹲在墙顶的刹那,风卷着酒槽味扑面而来——这酒楼虽关了月余,后灶的泔水桶还堆在墙角,桶里的秽物结成了黑绿色的块,在夜色里泛着酸腐的腥气,混着霉味直钻鼻腔,呛得人喉头发紧。
“西侧有棵老槐。”他摸出腰间的软绳抛下去,麻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绕树三圈,防着有陷阱,绳结用死扣。”
墙下传来暗卫应诺的闷哼,顾昭的目光扫过楼后窗棂——二楼西间的窗纸破了个洞,漏出极淡的黄光,像极了守夜人打盹时没吹灭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摇欲坠。
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鱼鳞纹硌得掌心发疼,那点锐痛让他精神一振。这疼意顺着血管窜到太阳穴,让他想起苏晚刚才捏着地图时的模样:她指尖点在“废弃酒楼”的位置,眉峰微蹙,眼睫在烛光下投出细碎的影,“二楼西侧房间,窗纸破口的高度不对,不像自然破损,可能是炼毒房,通风口故意留的。”
“大人。”影十四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点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梯子稳了。”
顾昭翻身落地,靴底碾到块碎瓷片,“咔”的一声轻响。他蹲下身,借月光看清那是半片酒盏,白瓷上描着褪色的兰花,边缘沾着暗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又像某种浓稠的药汁,凑近闻还能嗅到一丝极淡的腥甜,与赤尾藤的气味隐隐相合。
他把碎片收进袖中,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抬眼时正撞见影十四递来的询问目光,那目光里藏着警惕。
“春桃说的赤焰草。”他指了指碎片上的痕迹,“带回去让她验,看是不是和呕吐物里的成分对上。”
暗卫们呈扇形散开,脚步轻得像猫,刀出鞘的轻吟“噌噌”几声,混着夜露的潮气,在空气中漾开冷冽的锋芒。
顾昭走在最前,贴着墙根摸到前院,砖缝里钻出的杂草刮着裤腿,带着涩涩的痒。门闩是新换的铜锁,锁身闪着冷光,锁孔里塞着半截香灰——这是江湖人留的暗号,说明里面至少还有三波巡夜的,且刚换过岗。
他打了个手势,左手三指并拢,再屈起食指。左边的暗卫立刻抽出匕首,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寒芒,三两下便挑开了铜锁,锁芯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轴“吱呀”一响,像老人的咳嗽,在寂静中格外突兀。顾昭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苏晚此刻应该还在医馆,守着烛火等他的消息,烛芯或许结了灯花,她会像往常一样,用银簪轻轻挑开。
“大人!”影十四的低喝从右侧传来,带着警示的意味。
顾昭转身,正见两个守夜打手从廊下转出来,一人提着灯笼,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颧骨上的刀疤发亮;另一人扛着木棍,木棍上还沾着些黑垢。
灯笼光映得他们脸上的刀疤更显狰狞,其中一个骂骂咧咧,声音粗哑如破锣:“老子说后巷有动静吧?王三那孙子又偷懒睡大觉,等天亮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
话音未落,影十四的身影已经闪到他背后,快得像道黑影。木棍“当啷”落地,在青石板上滚出老远,影十四的手臂勒住那人脖子,肌肉贲张,另一只手的匕首抵住他腰眼,刀刃冰凉刺骨:“地下室入口在哪?说!”
被勒住的人涨红了脸,舌头吐出来半截,另一个想跑,腿刚迈开,就被左边的暗卫一脚踹翻,“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啃了满嘴泥。
顾昭走过去,蹲下来捏住那打手的下巴,指腹用力,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主子让你们守的,可不止是酒楼吧?”他拇指碾过对方脸上的刀疤,那疤痕凹凸不平,像条丑陋的虫子,“晋州来的货,北疆的路子,说不说?”
“爷!爷饶命!”打手的裤裆湿了一片,尿骚味混着浓重的酒气涌出来,熏得人头晕,“地下室在灶房水缸下,搬开缸有块青石板,推三下左,两下右,再往上提——”
“影十四。”顾昭站起身,衣摆扫过地上的杂草,“带两个人去灶房,仔细搜,别碰水缸里的水。”他转向剩下的暗卫,眼神冷如冰霜,“楼上楼下搜,活口留两个,其他人……”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处理干净。”
话音刚落,二楼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哐当”一声,尖锐刺耳,像玻璃扎进耳朵。顾昭抬头,正见个灰影从西窗翻出来,动作慌乱,怀里还抱着个布包,布包鼓鼓囊囊,似装着沉重的东西。
他足尖一点跃上廊柱,动作轻盈如燕,反手甩出袖中短刀——刀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银弧,擦过灰影的小腿,那人吃痛踉跄,“哎哟”一声惨叫,布包“啪”地摔在地上,滚出几包蜡纸裹的药粉,纸包散开,暗红色的粉末撒出来,沾在青石板上,像泼了一地血。
“赤焰草。”顾昭捡起一包,药粉沾在指腹,带着辛辣的草木气,直窜鼻腔,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他抬头时,灰影已经跌下台阶,被暗卫按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石板,挣扎间蹭掉了半张脸皮。“说,谁让你们试毒?”他踩着那人手腕,鞋跟用力,听着骨头摩擦的“咯吱”声,“李敬之的旧部,还是北疆的细作?”
“小的不知道!真不知道!”那人疼得直抽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就听上头说,晋州来的货要在京城试药性,看哪种配比死得最快,等……等凑够十份毒方,就往……往——”
“往北疆送?”顾昭的鞋跟碾了碾,力道加重,“送的是毒药,还是军械?”
那人突然翻了个白眼,舌头伸出来,装晕过去。顾昭冷笑一声,抽出他腰间的短刀挑开衣襟——心口处刺着团火焰纹,火焰的纹路扭曲,正是李敬之旧部的标记,当年他清剿藩王府时,见过无数次。
他把刀插回刀鞘,“咔”的一声,转身时正撞见影十四从灶房方向跑来,额角渗着血,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滴,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大人,地下室找到了!门口有机关,弟兄们破机关时受了点伤!”
地下室的霉味比想象中更重,混杂着铁锈和腐烂的气息,顾昭举着火折子往下走,火光摇曳,映得石阶上的青苔滑腻腻的,泛着绿光,像覆了层黏液。
影十四举刀在前,刀刃上还沾着血,火光映得四壁发亮——左边堆着十几个陶瓮,瓮口用红布封着,红纸上还沾着湿泥,泥里混着草屑;右边码着一排木箱,箱盖上的铜钉闪着冷光,最上面那个刻着北疆狼头的标记,狼眼用红漆点过,在火光下透着股邪气。
“打开。”顾昭的声音发沉,像被地下室的寒气冻过。
暗卫用刀撬开木箱,“嘎吱”一声,箱盖弹开,里面露出的不是粮食,不是金银,而是半凝固的深褐色液体,浓稠如胶,沾在刀面上冒起青烟,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弥漫开来。
“这是……”影十四的刀尖刚碰到液体,金属就开始发黑,迅速腐蚀出细小的坑洞,“蚀骨粉?北疆军用来化兵器的,沾到皮肉能烂到骨头里!”
顾昭的手指扣住箱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骨节凸起。他想起苏晚说的晋州旱灾,地里裂开的口子能塞进拳头,灾民啃着树皮等死;想起春桃比对出的赤焰草,叶片边缘的锯齿锋利如刀;想起李敬之旧部的火焰纹,灼烧般的猖狂——原来所谓“调货”,是用晋州灾民的命换毒草,再用毒草炼蚀骨粉,卖给北疆造兵器,用同胞的血肉,养肥叛乱的狼子野心。
他摸出怀里的碎瓷片,和陶瓮上的泥印一对——纹路丝毫不差,果然都是晋州的窑口,那是他去年巡查灾情时见过的标记。
“大人!”楼梯口传来暗卫的喊,声音里带着急,“那小乞丐跟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后面的!”
顾昭转头,正见小豆子缩在石阶上,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脏乎乎的手指攥着块砖头,砖面粗糙,磨得他掌心发红。刚才被踹翻的打手不知何时醒了,正趴在地上,像条蛆虫般摸着地上的短刀往小豆子那边爬,眼神凶狠如狼。
小豆子咬着牙扑过去,小小的身子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砖头“啪”地砸在打手手腕上,那人痛叫着松手,短刀“叮”地滚进阴沟,溅起几点污水。“我、我想报恩!”小豆子蹲在地上直喘气,鼻尖沾着灰,像只受惊的小兽,“苏大夫给我治过冻疮,用草药泡的水暖暖的;赵娘子给过我热饼,芝麻馅的,甜到心里……”
顾昭走过去,伸手把小豆子拉起来,孩子的手瘦得只剩骨头,皮肤粗糙如砂纸,却热得烫手,像揣着团火。“你做得很好。”他拍了拍小豆子后背,沾着的尘土簌簌落下,转头对暗卫道,“带他去医馆,让苏大夫看看手,别磨破了皮。”
暗卫应了一声,半抱半扶地把小豆子带走,孩子的破棉袄扫过石阶,留下淡淡的灰痕。
顾昭重新看向那些木箱,北疆狼头在火光里泛着冷光,像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他摸出怀里的密信,李敬之旧部的名字还在纸上渗着墨,墨迹晕开,像一张张狞笑的脸——原来他们不止要搅乱京城,还要借北疆的手,把蚀骨粉送回晋州,让那里本就苦难的百姓,再遭一劫。
“收队。”顾昭把木箱重新封好,盖回箱盖时发出沉闷的“砰”声,“所有东西运回暗卫营,陶瓮里的药粉让春桃验,仔细记录每种的颜色和气味;木箱……”他顿了顿,想起苏晚看毒理图谱时专注的眼神,“让苏晚也看看,她对毒物的敏感远超我们。”
影十四点头,指挥暗卫搬东西,陶瓮碰撞发出“咚咚”的闷响,在地下室里回荡。
顾昭最后扫了眼地下室,目光停在墙角的破布上——那布角绣着金线云纹,是京城富户才用的云锦,却被撕得破烂,沾着黑褐色的污渍。他蹲下身捡起,布下露出半截羊皮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图,线条杂乱,像是某种机关的布局,几个关键处还用朱砂点了标记。
他刚要展开,楼梯口传来暗卫的催促:“大人,天快亮了,再不走容易被巡防营撞见。”
顾昭把羊皮纸收进袖中,跟着众人走上石阶,晨光已经开始从东方渗透,给黑暗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边。
楼外的天空已经泛白,东边的云被染成淡粉色,像极了苏晚医馆前晨雾里的桃花,娇嫩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他摸出怀里的碎瓷片,指尖蹭过上面的晋州窑印,突然想起苏晚昨晚说的话:“这可能不只是东市的乱子。”
此刻他终于明白,那些消失的赈灾粮,那些试毒的百姓,那些北疆的木箱——全是一张大网的线头,而这张网,早已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大靖。
他和苏晚,不过才刚摸到网绳。
医馆的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晕在晨雾中散开,像个温暖的小太阳。苏晚站在门口,青布裙被晨风吹得轻晃,裙摆扫过门槛,沾了点露水。她望见顾昭的身影,快步迎上来,目光先扫过他腰间的短刀——刀鞘干净,没沾血,这才松了口气,眼角的细纹柔和了些。
“怎么样?”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清澈如溪。
顾昭从袖中摸出块碎瓷片,放在她掌心,瓷片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缩了缩:“晋州的窑,地下室还有北疆的木箱,装着蚀骨粉。”他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被晨雾打湿,像沾了层珍珠,声音放软了些,“春桃明天要忙了,得让她住在暗卫营,那里设备全。”
苏晚捏着瓷片,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害怕,是愤怒。她抬头时,晨光正漫过顾昭的眉峰,把他眼底的暗潮照得一清二楚,那里有杀意,有凝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这一次,敲的是“五更”,声音厚重,带着破晓的力量。
“这才只是开始。”她轻声说,像是对顾昭,又像是对即将破晓的天。晨光中,她的眼神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