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在干什么?”君笙歪着小脑袋,好奇地从凌洲身后探出头来。
凌洲正对着掌心一个散发着柔和微光、似乎刚雕琢好的小物件出神,被这突然一问,吓得一个激灵,飞快地将东西攥紧藏进袖子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没什么!”凌洲转过身,双手抱胸,故作镇定,“找师兄干嘛?”
君笙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没什么,就是想找师尊……但是师尊殿门紧闭着,我不敢进去。”
凌洲闻言,眉头一挑,一把搂过君笙小小的肩膀,带着点怂恿的意味:“哦?没想到你还怕师尊。”
他凑近君笙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师尊他温文尔雅,最是讲道理,一点都不可怕。
要是修炼上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找他,放心大胆地去。”
君笙狐疑地看着他:“师兄没有骗我?”
“绝对没有!”凌洲拍着胸脯保证,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嘛……你得先告诉师兄,你找师尊到底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事都需要惊动师尊他老人家的,师弟可以找我。”
他故意说成“老人家”杜绝后患。
君笙眼睛一亮:“那找师兄能解决?”
凌洲挺直腰板:“你说,师兄听听看。”
君笙小脸微红,声音也小了下去,带着点不好意思:“夜里……怕黑,想找师尊一起睡觉……”
“噗——!”凌洲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猛地弯腰,凑到君笙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严肃,“师弟,唯独这件事,绝对、绝对、绝对不可以。”
君笙不解,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一大截的师兄:“为什么?”
凌洲一脸“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的表情:“因为师尊他不喜欢被别人触碰。
这是大忌。况且你都这么大了,男子汉要能屈能伸,怎么能这样胆小怕事。”
君笙皱着小眉头,把凌洲搭在肩上的手扒拉下来,语出惊人:“不是,不是师兄想的那样,只是每次感受师尊身上的气息内心都很安逸宁静。”
他停顿了一会又打趣道:“哦~难道……师尊是位仙子,才会这么讲究。”
凌洲被他这清奇的脑回路噎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紧闭的殿门,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那倒不是!”
“那师兄见过师尊的容貌吗?”君笙追问。
“当然见过。”凌洲挺起胸膛,语气带着点炫耀,“简直是惊为天人,好看得不得了,比仙子还好看。”
君笙撇撇嘴,一脸不信:“骗人的鬼话,要真是好看,为什么天天戴着帷帽,连睡觉都不摘。
肯定是长得不好看,才会这样在乎自己的容貌。”他笃定地下了结论。
“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凌玉的声音从回廊处传来,他步履沉稳地走近。
君笙立刻像找到了新目标,指着凌洲,不满地对凌玉说:“你为什么只喊他‘凌洲’,不喊我名字?”
凌玉微微躬身,恭敬地回答:“公子,让属下喊您什么?”
“怎么喊他的,就怎么喊我。”君笙指着凌洲,语气带着点孩子气的命令。
“属下不敢。”凌玉依旧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你真无趣。”君笙觉得没意思了,又提议道,“要不,我们一起去找师尊吧?”
凌玉侧身让开一步:“公子先请……”
三人来到待月殿紧闭的殿门前。凌洲抬手敲了敲门,厚重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回响,里面却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师尊?”凌洲又唤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他试着轻轻推了一下殿门,门扉无声地向内滑开。
殿内景象映入眼帘。
空间异常开阔,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深色玉石,光可鉴人,倒映着殿顶垂下的素色纱幔。
殿内陈设极少,透着一股庄重典雅的清冷。几根粗壮的殿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柱身雕刻着简约的云纹。
殿中央仅有一张宽大的青玉书案,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卷古籍和一方墨玉砚台。
靠墙处立着几个同样材质的博古架,上面零星放着几件看不出年代的玉器或奇石,更添几分古朴与寂寥。
殿内唯一的装饰,是角落一尊半人高的青铜香炉,炉内燃着清心宁神的冷香,袅袅青烟如丝如缕,无声地弥漫在空旷而寂静的空间里。
三人放轻脚步,穿过空旷的大殿,来到相连的寝殿门口。
寝殿的门虚掩着。
凌洲轻轻推开。
只见内室的云床上,陌尘正静静躺着。
然而,他显然睡得极不安稳。
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鬓角几缕散落的银发。
眉头紧锁,薄唇微微开合,似乎在无声地呓语着什么,身体偶尔会不自觉地轻颤一下。
凌洲见状,脸上轻松的神色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担忧。
他压低声音对凌玉说:“凌玉,师尊恐怕又做噩梦了……”
“公子睡觉为什么挡着脸,况且你看的见公子做噩梦?”
凌玉快步走到床边,俯身轻唤:“公子,公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焦急。
床榻上的人毫无反应,依旧陷在梦魇的泥沼里。
“师尊曾经受到伤害留下阴影,如今却是比以前好太多了,常态而已……”
就在两人犹豫着是否要强行唤醒他时,小小的君笙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床边。
他踮起脚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袖子,一点点擦去陌尘手臂和脖子上的冷汗。
然后,他轻轻抓住了陌尘放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用稚嫩却清晰的声音唤道:
“师尊,醒醒,我是顾君笙。”
仿佛是这声音和触碰穿透了梦境的屏障,陌尘的呓语变得清晰起来,带着深切的痛苦和挣扎:
“阿笙……阿笙……”
君笙立刻握紧了他的手,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师尊,弟子在,弟子在这里。”
这一幕落在凌洲眼里,让他又惊又惑。
他忍不住拉着凌玉的袖子退后几步,悄声问道:“凌玉,师尊才和师弟认识几天啊,怎么做噩梦都喊着师弟的名字。
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凌玉的目光紧紧锁在床榻上那个冷汗涔涔的身影上,眼神复杂难辨。
他低声反问:“陌尘公子他……经常这样噩梦连连?”
凌洲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充满了怜惜:“嗯……师尊他经历了太多磨难,反噬之伤又一直缠身,基本就没好利索过。
夜里……尤其难熬。”
他的声音里满是心疼。
凌玉的心猛地一沉。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那位被神君强行软禁在月云星、苍白而沉默的公子身影重叠起来。
他忍不住追问,声音有些发紧:“敢问……陌尘公子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凌洲看了看床榻方向,又看了看凌玉,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带着愤慨:“被天道碑里一个该死的天神,亲手挖了心,离了魂,颠倒了记忆。
还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避尘珠里……更可恨的是,那个混蛋天神,竟然把他……卖给别人做……”
后面的话太过不堪,凌洲咬牙咽了下去,眼中怒火燃烧,“连一双眼睛……也被那位天神给毁了。还有……”他握紧了拳头。
“还有什么?”凌玉追问,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凌洲摇摇头,不愿再说:“没什么,总之,那个天神已经遭了天谴。
师尊也算是苦尽甘来。
他这辈子已经够惨了。
要是还有什么人敢来欺负师尊,我凌洲第一个不答应,拼了这条命也要护着他。”少年人鱼王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你不知道……那位天神叫什么名字?”凌玉的声音有些干涩。
凌洲摇摇头,神情凝重:“天神殿和月宫之间的旧事,当年知道内情的,都被天罚清算,投入往生池往生了。
我也只是……偶尔听到一点风声碎片,根本没人敢提他的名字。”
“为什么,那位天神……很可怕?”凌玉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岂止是可怕?”凌洲冷笑,带着深恶痛绝,“简直没有人性,丧心病狂。根本不配为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凌玉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汹涌而来。
他看着床榻上在梦魇中挣扎的陌尘,几乎无法想象他到底承受过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抓住凌洲的手臂,将他轻轻拉出寝殿,一直走到殿外一处僻静的凉亭才停下。
“凌洲,”凌玉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更具体一点的……”
凌洲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凑到凌玉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也只是听到一些零碎的消息,真假难辨……”
“你说……”凌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听说那位天神,在避尘珠世界里……大杀特杀。
所有曾经存在的神只,都被他灭了。
后来他在人界……待过一段时间,所到之处……”
凌洲的声音带着恐惧,“哪座城池被他看中,哪座城池的百姓和宗门,就统统……被灭门,寸草不留。
他在妖族做过妖皇,在魔界做过魔神,在九重天之上更是高居天神之位……其手段之酷烈,简直……恐怖如斯。”凌洲说完,自己也打了个寒颤。
“没想到神君后面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凌玉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心底最后一点为自家神君的辩解也彻底崩塌。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绝望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那……陌尘公子……他不管吗?他就任由那位天神……”
“管?你开什么玩笑!”凌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激动地反驳,声音都拔高了,随即又赶紧压低,“在人界的天道宗时,师尊还一片好心教他炼丹。
结果呢?整个宗门的弟子,后来都被那个疯子杀得差不多了。
在妖族时,师尊被他弄瞎了双眼,还被他废了一身修为,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他拿什么管?拿命吗?
更别提后来在魔界……”
凌洲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那个疯子,把师尊囚禁在魔界整整一百年。
那百年里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敢问。”
凌玉的心像是被利刃反复切割。
他望着凉亭外山脚下波光粼粼的信江河,眼神空洞。
难怪公子的心性变得如此沉静,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
原来是经历了这样的炼狱。
他之前所有的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
可这个答案,却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公子经历如此磨难,为何不恨?为何不怨?为何还要在月影宗,痴痴地等一个魔鬼的归来?
“陌尘公子,他……不怪那位天神吗?”凌玉几乎是麻木地问出这句话。
“应该……是怪的吧?”凌洲的语气也变得不确定起来,带着深深的困惑,“后来师尊被师祖救了出来,听说……是师尊亲手封印了那个魔神。
再后来,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那个魔神终于遭了报应,受到了天罚,彻底陨落了。”
凌洲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可师尊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他竟然跑到这人界,开了个月影宗,还用了整整十年时间,给自己闯出个‘陌尘仙尊’的名号。
他立宗时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凌洲模仿着陌尘那清冷平静的语调,“‘此山名玉林,此宗号月影。立宗非为称雄,只为待一人归,守一方宁。
’你说,他等的,还能是谁?”凌洲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凌玉彻底沉默了。
他望着山下流淌的江水,只觉得心口像是堵了一块巨大的寒冰,拔凉拔凉的,连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不恨,不怨,只等归期。这究竟是深入骨髓的爱,还是刻骨铭心的债?
良久,凌玉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情绪,用一种近乎没有起伏的语调,转移了话题:“凌洲,你刚刚……是不是在给陌尘仙尊准备生辰礼物?”他指的是凌洲在殿外藏起的那个发光小物件。
凌洲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啊。凌玉你也知道师尊的生辰?”
凌玉的目光投向待月殿的方向,眼神悠远而复杂,仿佛穿透了时光:“是。怎么会忘,又如何能忘……”
他低声呢喃,带着无尽感慨,“这个日子……是他与神君的好日子啊……” 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风中。
“什么?什么好日子?”凌洲没听清后半句,疑惑地用手在凌玉眼前晃了晃。
凌玉猛地回神,掩饰般地垂下眼帘:
“没什么。
走吧,去看看你家师尊醒了没有。”
两人怀着各自沉重的心事,再次走回待月殿寝殿。
推开虚掩的殿门,眼前的景象让两人瞬间石化。
只见小小的君笙,不知何时竟爬上了那张宽大的云床,小小的身子依偎在陌尘身边。
他侧躺着,一只小手正学着大人哄孩子的模样,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陌尘的后背。他的小脸凑在陌尘耳边,用稚嫩却异常认真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
“阿笙在,师尊别怕……噩梦都是假的……以后阿笙保护你……”
凌洲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瞬间炸了毛!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也顾不得压低声音了,气急败坏地吼道:
“顾君笙!你在干什么,给我下来。
立刻!马上!
师尊不是你能亵渎的,给我滚下来。”
这一声怒吼,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寝殿炸响!
床榻上的陌尘猛地一颤,倏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悸和痛苦,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一片空白,自己身边躺着个孩子,凌洲和凌玉正站在床边,表情各异地看着他。
巨大的尴尬和一种被窥破隐秘的狼狈瞬间席卷了陌尘。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翻身,扯过锦被将自己连头带脸蒙住,闷在被子里发出一声压抑着羞恼的低吼:
“都出去,滚。”
君笙被凌洲那一声吼和师尊的怒斥吓得小脸煞白,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连连道歉:
“师尊对不起,对不起,弟子错了。
弟子再也不敢了,以后无论师尊怎么喊我……我都不敢了。呜呜……”
凌玉反应最快,立刻上前一步,拉住还想说什么的凌洲,又对吓得发抖的君笙使了个眼色。
三人不敢再有丝毫停留,慌忙退出了寝殿,并轻轻带上了门。
寝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过了许久,锦被才被缓缓掀开。
陌尘坐起身,脸色依旧苍白,额角的冷汗还未干透。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又自嘲的弧度,低声自语:
“怎么又梦到囚禁百年的那段日子……陌尘,你是不是魔怔了……”
那些刻意被深埋的记忆碎片,随着噩梦再次翻涌上来,清晰得令人窒息。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冰冷的魔殿深处,被无形的锁链禁锢在华丽的床榻上。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和一种甜腻的熏香。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主宰一切的压迫感。
一只温热、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抚上他被冷汗浸湿的脖颈,指尖暧昧地摩挲着颈侧脆弱的脉搏,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冰冷和……话语间透着一丝令人战栗的玩味。
低沉而危险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带着灼热的气息,每一个字都像是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
“又想逃,嗯?本神说过,你哪里也去不了……”那手指缓缓下移,挑开他凌乱的衣襟,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僵硬,如同待宰的羔羊,连反抗的力气都被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屈辱抽空。
没日没夜喝着醉生梦死露,只要他不开心就会对自己做些难以启齿的事。
不温柔不体贴,没有前凑,只有粗鲁和强迫……
回忆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陌尘猛地闭上眼,强行掐断了那不堪回首的记忆。
胸腔里气血翻涌,喉间泛起一丝熟悉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下。
他疲惫地靠在床头,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心口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利刃贯穿的幻痛。
他轻轻咳了两声,只觉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比忘川河水更冷。
阿笙,真希望能看到你长大。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头。
殿外凌玉关心的问着:“公子,可有被吓到?”
君笙摆摆手:“没有,我只是担心师尊的身体而已。”
凌洲说道:“师弟,你这么关心师尊干嘛?我算是发现,自从师尊将师弟带回来后,就对师弟与众不同,师尊可从未这么偏心过,说你到底是谁?”
君笙又被吓了一跳忙解释道:“师兄,我就是我,不是师兄和师尊一起把我带回宗门的,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
他走近凌洲,拉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好师兄,你是不是在给师尊准备礼物,师弟我也要给师尊准备礼物,师兄帮帮我好不好,我可以把师尊单独教给我的剑法教给师兄修炼,如何?”
凌洲最受不得有人对他撒娇卖萌,他习惯性勾手指头的动作让凌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最终凌洲推开拉着他袖子的君笙说道:“好了好了,别靠这么近,师兄帮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