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云星的日子,像被拉长的丝线,缓慢而粘稠地流淌了一个月。
陌尘每次从昏沉或浅眠中费力地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总是君笙那张写满担忧与温柔的脸。
这一个月,无论他做什么。
在崖边沉默地枯坐,在湖边无意识地踱步,甚至突然暴怒地咒骂捶打,君笙都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寸步不离地跟着。
所有的恶言相向,所有的肢体推搡,他都默默承受下来。
那个曾经暴虐弑杀、令人闻风丧胆的神君,仿佛真的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周身散发出一种近乎笨拙的暖意。
整个月云星,空旷得只剩下他们两人,凌玉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只在君笙召唤时才会显形。
君笙跟在陌尘身后三步的距离,保持着一种既不会太近惹他厌烦,又能在意外发生时瞬间护住他的微妙间距。
从开满无名小花的崖边,看那轮巨大的赤红落日沉入翻涌的云海,再到月泉湖边,看清冷的月光将粼粼波光染成碎银。
日复一日,相同的路径,相同的沉默,只有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君笙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能闻到崖边风带来的清冽草木气息,夹杂着陌尘身上淡淡的药味。
能听到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和他偶尔踩到碎石发出的轻微声响。
能感觉到他单薄背影透出的疏离和疲惫,像一层无形的寒冰,隔绝着他所有的试图靠近。
每一次默默跟随,都像在品尝一种混合着苦涩与微甜的滋味。
苦涩于他的抗拒,微甜于他尚在眼前。
这一日,夕阳的余晖再次将崖边的云海点燃。
陌尘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向君笙:
“可以不跟着我吗?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君笙的心猛地一缩,脚步顿住,声音带着习惯性的柔软和固执:“不行,阿笙担心……你会受伤。”
“担心?”陌尘终于转过身,夕阳的光给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眼神却冷得像深潭:“你这样是在监视我。
每日跟着,我心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君笙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你若执意如此,你夜晚就别同我睡在一榻了。
每日睁眼闭眼都是你这张脸,看得我……真想揍你。”
君笙非但不恼,反而上前半步,微微低下头,将脸凑近了些,语气甚至带着一丝纵容:“要揍便揍,揍开心了,阿笙抱着你睡觉。”
这近乎无赖的回应让陌尘眉头紧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烦躁,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切的疲惫和恳求:“算我求你,别跟着我了。
你走,走远点。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仙宫不管了?神君殿不要了?”
“今朝重新飞升了,”君笙看着他,目光专注,“他现在是仙宫君主。”
“呵,”陌尘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拱手相让,倒真是大方。”
“不是大方,”君笙摇头,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是为小尘儿着想。
因为阿笙……
真的只想时时刻刻陪着你。”
“不用!”陌尘猛地别开脸,像是被那目光烫到,语气嫌恶:“看见你就恶心。”
他不再停留,转身沿着熟悉的小径往月泉湖方向走去,仿佛想甩掉身后那如影随形的存在。
君笙立刻跟上,保持着那三步的距离,如同最忠诚的护卫。
从开满夕颜花的殿前小径,走过铺着青玉板的栈道,再踏上通往湖边的碎石路。
君笙一路上都在试图找话题,声音放得轻柔:“小尘儿你看,今天的云霞像不像你上次画的那幅?”
“湖里新长了几株并蒂莲,明日带你去看看可好?”
“崖边那棵老松好像又抽了新枝……”
他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
陌尘始终沉默,背影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漠然。
“好了,”走到崖边那块他惯常休憩的平滑巨石旁,陌尘停下脚步,语气带着终结话题的疲惫:“我就坐在这里靠会儿。”
他靠着石头坐下,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线,那里,最后的日光正被黑暗吞噬。
君笙在他身侧不远处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望向远方,轻声问:“这里的风景……真的那么好,让小尘儿每日都来坐上那么久?”
陌尘没有看他,声音飘忽,像在自言自语:“你不懂我的心。
我看到的……不是风景。”
“那看到了什么?”君笙追问,心弦莫名绷紧。
陌尘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看到了……死亡之路。”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然后……甘愿奔赴死亡。
如果为师所经历的一切,能够让你迷途知返,看清来路……死,又有何惧。”
君笙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转头看向陌尘,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斩钉截铁的承诺:“阿笙护着你,你不会死,永远不会。”
陌尘终于侧过头,看向他焦灼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飘忽的笑容,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君笙看不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罢了……你不懂。你都不知道犯错是什么意思。”
“我懂,我知道自己犯错了,要是这种错能让你我从现在走到以后,我也认了。”君笙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
“不要说了。”陌尘打断他,眉头微蹙,抬手揉了揉额角,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寻常的抱怨:“我渴了,也饿了。
阿笙,你去人界……帮我买点新鲜的青梅果子回来,要那种刚摘下来,还带着露水的,酸一点的。”
这要求如此具体,如此生活化,与方才谈论死亡的气氛格格不入。
君笙一愣,眼中瞬间闪过警惕和挣扎:“你……不是故意……”
他想问,你是不是故意支开我。
“买还是不买?”陌尘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君笙:“这点小事你都要怀疑我,信任哪去了?
整天像看管犯人一样看着我,很开心,很有成就感是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质疑的愤怒和屈辱。
“阿笙不是这个意思!”君笙急忙解释。
“那就是你觉得很有成就感。”陌尘的声音更加冰冷刻薄:“把自己师尊变成一个怪物,日日夜夜锁在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看着我痛苦挣扎,看着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不是让你特别满足?”
“师尊!”君笙被这诛心之言刺得脸色发白,心脏抽痛:“别说了……我去买。
我这就去。”
那声久违的“师尊”脱口而出,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妥协:“等我。”
他深深看了陌尘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不舍,也有一丝被刺伤的痛楚。
最终,他身影一晃,撕裂空间,消失在了崖边。
崖顶的风,骤然变得凛冽。
确认君笙的气息彻底消失在月云星的范围,崖顶只剩下他一人时,陌尘脸上所有的愤怒、委屈、脆弱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缓缓摸出一根细长冰冷的银针。
没有丝毫犹豫,他划破自己的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
他将指尖按在腰间一枚看似普通的温润玉佩上,鲜血迅速渗入玉中,晕开一抹诡异的暗红。
玉佩微微发烫,散发出微弱却清晰的空间波动。
不过片刻,崖边翻涌的云海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
一道穿着深色衣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巨石旁。
当他的目光落在陌尘身上,落在他宽大衣袍也遮掩不住的沉重腹部时,瞳孔骤然收缩。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心疼与酸楚瞬间淹没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他看着陌尘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沉寂的灰烬,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喉头一声压抑的、沉重的滚动。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朝陌尘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沉稳有力。
陌尘看着他伸出的手,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似乎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疲惫。
他搭上无名的手,借力缓缓站起,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无名,带我走。”
“去混沌雾海。”
无名的手稳稳地扶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极其小心地虚护在他腰后,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抱歉,是无名来晚了一步。”
他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这片囚禁了陌尘许久的月云星。
他的衣袍袖一卷,空间之力无声涌动。
两人的身影,如同被云海吞噬的水墨,瞬间消失在崖顶凛冽的风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你来的刚刚好。”
只有那块冰冷的巨石,依旧沉默地矗立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风,吹散了最后一丝残留的气息。
“真怀念以前的日子,看看现在的我越活越回去,如果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定然好好教导他,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幽潭死寂,水波都凝滞不动,仿佛也被眼前这惨烈决绝的一幕抽干了生机。
“阿尘,别想那么多,你不会死。”
“死不死的不用说,师尊派你来杀我的两具分身也没有错。”
公仪尘或者说,顶着这躯壳的陌尘,靠在一块冰冷岩石上,面色灰败如蒙尘的枯叶,唯有一双眼,执拗地映着无名紧锁的眉头。
“你都知道?”
“神终有一死,只是我后悔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停顿了片刻说道:“无名,帮我把他取出来。”陌尘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随时会散在潭面湿冷雾气里的游丝。
无名喉结滚动,目光沉沉落在他腹部:
“你可知,此痛非人能忍?
剜心剔骨不过尔尔!
这具身体没有灵力,全靠树灵和他强行灌入的神力吊着最后一口气,取出灵种,便是断你生路。”
“生路?”陌尘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疲惫的弧度,目光掠过自己曾属于“公仪尘”的手,仿佛在看一件早已破碎不堪的旧物:
“这副皮囊,连同‘公仪尘’这名字,都被他亲手毁了。留着作甚?替我取出来。”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枯寂。
无名腮边肌肉绷紧,终是长叹一声:
“好,你撑住。”
他不再多言,指间翻飞,动作快得只余残影。
数道银白色的符文凭空凝结,细如游丝,瞬间缠绕上陌尘的身躯,织成一张细密的光网,将他牢牢护在中央。
紧接着,一枚流转着温润碧光的丹丸被无名捏开齿关,送入陌尘口中。
丹丸入口即化,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暖流勉强护住那摇摇欲坠的神魂。
做完这一切,无名右掌一翻,掌心寒芒暴涨,瞬间凝成一柄三寸长短、薄如蝉翼的匕首。
刃口流淌着令人心悸的幽光。
匕首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刺入陌尘下腹!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了混沌雾海的死寂,饱含着超越肉身极限的剧痛。
陌尘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脊柱,又狠狠掼回冰冷的岩石。
冷汗瞬间浸透他单薄的衣衫,额角青筋暴突,眼白顷刻间布满狰狞血丝。
他双手痉挛地抠进身下的岩石,指节泛白,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剧痛排山倒海,几乎要碾碎他残存的意志。神魂在丹药的支撑下苦苦挣扎,身体却已承受不住这非人的酷刑。
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皮肤下绿光疯狂涌动。
在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中,陌尘的身形骤然虚化、膨胀。
原地,一株巨大的神木凭空出现,枝干虬结苍劲,树皮却大片龟裂剥落,露出内里枯槁的木质。
树冠稀疏,仅存的几片叶子也枯黄欲坠。那巨大的树干中央,赫然有一个深邃的树洞,幽幽的碧光正从洞内透出,映照着无名凝重无比的脸。
无名屏息凝神,双手结出更为繁复古老的印记,口中低诵着晦涩咒言。
强大的秘术之力如无形触手,小心翼翼探入那剧烈震颤的树洞深处。
树体在秘术侵入的刹那猛烈抽搐,发出沉闷如呜咽的哀鸣,仿佛整个混沌雾海都在随之共振。
秘术之力终于裹住洞中那团朦胧的光源。
那并非成形的婴孩,只是一团被强行凝聚、包裹在精纯树灵与霸道神力中的本源灵种。光团核心,隐约可见一点刺目的鲜红精血在搏动,如同心脏。
无数细若发丝、充满掠夺气息的碧绿根须从四面八方缠绕着光团,贪婪地吮吸着它的能量,同时又将一种扭曲的生命力反哺回去。
“树灵嫁接,精血为引,神力催生…好毒的手段。”无名眼中寒芒暴涨,声音冷得掉渣:“这是要活生生将这灵种炼成一件寄生于你本源、受他操控的傀儡。
抽你骨血,榨你神魂,歹毒至此。”
他强压怒火,秘术之力骤然收束,将那团挣扎的灵种缓缓剥离纠缠的根须,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脱离本体的瞬间,灵种的光芒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似有不甘,又似懵懂。
无名立即将手按在巨树龟裂的创口上,精纯的本源神力汹涌而出,试图修复那恐怖的破洞,重续生机。
然而,神力涌入,却如泥牛入海。
巨树非但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速枯萎。
那磅礴的生命力,正从创口处、从每一片枯叶上,不可逆转地疯狂流逝。
光华流转,巨树消失,陌尘重新变回人形,无力地倚着岩石。
腹部狰狞的伤口依旧敞开着,却诡异得不再流血,只余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气息微弱,几乎细不可闻,目光却投向无名掌中那团微弱的灵光。
“无名…替我…带他长大。”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
无名看着掌中那团微弱的灵光,又看看陌尘迅速流逝的生命,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你不是恨他入骨,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如今又何必留着这孽种。
不如一掌拍死干净,我带你走。天涯海角,总有法子重头来过。”
陌尘涣散的瞳孔费力地聚焦,望向那团微弱的灵光,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
有悔,有痛,最终沉淀为一片近乎悲悯的平静。他艰难地牵动嘴角,声音微弱却清晰:
“有了他…是我的错。
可他的到来…不是他的错。”
他喘了口气,目光似乎穿透了浓雾,看到了某个遥远的身影:“爱与不爱,皆在细微处显真章。我见过他赤诚捧出的心,笨拙却真挚;感受过他小心翼翼的温柔…他为我付出太多,改变太多。
于他而言…倾尽全力去爱一个人,何错之有?”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荒芜的坦然:“是我…思虑不周,一步错,步步错,终至覆水难收…罢了,错了…便错到底吧。回头…太痛,亦太迟了。”
他喘息着,加重语气,如同交付最后的重担:“好好抚养他…长大。
这…便是我的遗言。”
沉默在冰冷的潭边蔓延,只有陌尘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睫微微颤动:“外面…如何了?那些人…是否因我…受牵连?”
无名神色一凛,不再多言,双目微阖,浩瀚的神识如无形的潮水,瞬间穿透混沌雾海的壁障,向外蔓延。
一幅幅染血的画面,如同最残酷的画卷,猛地撞入他识海,继而倒映在幽暗的潭水之上。
画面里,君笙的身影已非人形,更像一头彻底癫狂的凶兽。
他长发散乱,双目赤红如血,周身缠绕着暴虐到实质化的猩红煞气。
所过之处,城池化为焦土,仙山殿宇崩碎成齑粉。
琼华殿的玉瓦金梁,在他举手投足间灰飞烟灭。
昔日庄严肃穆的仙宫,只剩断壁残垣,哀鸿遍野。
“孽障,何至于此。”苍穹深处,传来祖神疲惫又惊怒的叹息。
一道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天道道韵强行降临,一枚璀璨夺目的天神神印,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天道意志,狠狠砸向君笙的眉心识海!
“呃啊——!”君笙发出困兽般的咆哮。
无数由天道规则凝成的漆黑锁链自虚空探出,瞬间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勒入心脏。
浩瀚磅礴的天道之力试图强行灌注、洗刷、重塑他的神魂记忆,要将他推上那冰冷无情的天神之位。
天地为之失色,万物陷入死寂的灰白。
“不——!!”君笙的嘶吼震裂虚空,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疯狂:“我还未找到他,我的孩子还未出生。
我不能忘,我做不到……给我滚开。”
他竟硬生生扛住了天道意志的镇压。
那缠绕周身的锁链被他体内爆发的、混杂着树灵生机的毁灭神力寸寸崩断。
他不再冲向仙宫,而是化作一道猩红的毁灭风暴,席卷向凡尘。
凡俗城池,在他掌下化为火海焦炭,尸骸堆积如山,恶臭弥漫。
“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就算是天道,也给我睁大眼睛看看。”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何为该杀,何为不该杀?死性不改,该罚。”天穹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仙家宗门,护山大阵如同纸糊,门人弟子在绝望的剑光中如麦穗般倒下。
他甚至不放过林间的走兽、河中的游鱼!所过之处,生机灭绝,唯余死寂的哭嚎在焦黑的土地上飘荡。
“莫要为一人而屠戮生灵,你这样只会加深你师尊的罪孽。”祖神幽怨的说道。
曾经陌尘谆谆教诲的仁慈与克制,早已被他践踏在脚下,碾得粉碎。
每到一地,他必仰天发出泣血般的咆哮,声音穿透九霄:“陌尘,出来。
出来见我最后一面。
你若再躲…我便打穿这天。
掀翻你护着的仙界。
让你…永世背负这滔天罪孽。
身败名裂——!”
回应他的是苍穹震怒。
万道灭世神雷轰然劈落,交织成毁灭的牢笼,将那道猩红的身影死死困在中央。
天道之威煌煌,压得空间寸寸碎裂。
“天律第一条:神堕者,诛。”威严宏大的声音响彻寰宇,带着最终审判的意味。
雷光中,君笙浑身浴血,骨茬森然,又被体内顽强的树灵之力艰难修复。
他染血的嘴角咧开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弧度,双手紧握三大神器,竟悍然迎着漫天雷霆直冲而上。
“诛我?凭你也配管我忘不忘他。”染血的狂笑震荡虚空:“天要我忘,我便碎了你这无情天。”
神器光华暴涨,化作三道撕裂混沌的惊鸿。剑光所指,虚空如同脆弱的琉璃镜面,轰然崩开蛛网般的裂痕。
君笙以身化剑,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撞向那象征着至高规则的天穹壁垒。
“天律第二条:逆命者,殛。”
“天律第三条:乱序者,镇。”
“天律第四条:亵道者,焚。”
“天律第五条:罪无可赦者—形神俱灭。”
天道的咆哮一声厉过一声,五条天律化作五重毁天灭地的劫罚,神雷、天火、罡风、玄冰、寂灭之光轮番轰击。
君笙的身体一次次在毁灭性的力量中崩解,骨骼碎裂,血肉焦枯,又在树灵不灭的生机下顽强重组。
“罚,要罚便罚,只要见到他,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如同浴血的修罗,每一次重组,反击都更加暴戾、更加不顾一切。
他硬撼天道挥下的无形巨拳,拳风交击处,空间彻底湮灭,形成吞噬一切的黑洞。
他竟半步不退,反而嘶吼着将手中神器狠狠刺向那冥冥中代表天道意志的源头。
“他受你影响,天谴之罚会伴随他永生永世。”天道意志无情的宣判陌尘的罪。
“要罚就罚我,别动他。”
“天道轮回终有报,受死。”带着神威的雷再次劈下。
“要我形神俱灭,我不同意。”他咆哮着,燃烧生命与神魂的剑光,悍然劈开了最后一道屏障。
“轰隆隆——!”
“我没错,错的是这世道不干净,错的是这狗屁不通的世俗规矩。”
混沌雾海那亘古不变的灰色天穹,如同被重锤击中的蛋壳,炸开一个巨大无比、边缘燃烧着空间烈焰的窟窿。
窟窿之外,不再是混沌,而是一片清光缭绕、仙宫林立的陌生仙界。
仙宫巍峨,祥云缭绕。
巡天的天兵、驾云的仙官,皆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惊得呆若木鸡。
“快看,虚空裂开了。”
“那…那身影。他身边环绕的是…是三大神器。”
“树灵,他身上有树灵的气息,是神木仙尊的树灵。”
“他是…君笙。
仙尊座下那个小徒弟,君笙。”
惊惶的呼喊此起彼伏。
水神匆匆奔至凌霄殿前,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悸:“陛下,混沌雾海屏障破碎。
殿下他想跨界而来。”
高踞宝座的天帝霍然起身,面沉如水:
“遥清与相宜何在?
为何毫无音讯传回?”
水神急道:“陛下,归途断绝,讯息难通,当务之急,是君笙殿下。
他…他带着一身毁天灭地的杀气想过来,仙尊那边…恐怕只能指望清元圣母了。”
天帝:“女娲师姐,应该也会有所行动,他还闹不出风浪,待公仪尘回归,定要仔细盘问。
现在如何壮大天庭才是最重要的事。”
玉帝衣袖一挥,碎裂的虚空瞬间合上。
那边只是看见水神与陛下商议的画面,却听不清声音。
幽潭边,倒映着外界惨烈景象的水面剧烈震荡,濒临破碎。
陌尘死死盯着那冲破天穹、浑身浴血却魔威滔天的身影,看着他为了“见最后一面”而掀起的无边杀戮,看着他与天道以命相搏的疯狂。
剧烈的情绪冲击让他身体剧颤,腹部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些,却流不出血来。
一滴浑浊的泪,终于从他空洞的眼中滑落,无声地砸在冰冷的岩石上。
“是我…害了你…”他嘴唇翕动,声音低得如同梦呓,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的悔恨:
“是我…摇摆不定,给了你希望又亲手掐灭…是我…犹豫不决,未在你铸成大错前斩断孽缘…是我…对你不够好…不够狠…也不够懂…你……”他望着水幕中君笙那浴血搏杀、只为寻他的身影,巨大的悲恸和自责彻底淹没了他。
“是我的道…害了你…”最后一声叹息,轻飘飘散在风里,带着万念俱灰的顿悟:“早知爱恨皆是劫,当初该教你破劫,而非…守道…无须有,莫强求,可笑可悲又可叹。”
他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抬起手,颤抖着,想要触碰水幕中那个疯狂的身影。
指尖却在离水面寸许的地方,无力地垂落。
无名掌中,那团微弱的灵种,似乎感应到什么,轻轻跳动了一下,散发出朦胧而悲伤的微光。
幽潭的水面,终究承受不住那跨越时空传递而来的毁灭意志和天道威压,“哗啦”一声,彻底碎裂开来。
外界的一切景象随之消失,只留下冰冷的潭水和一片死寂的绝望。
陌尘的手,终究没能触到那水中的幻影,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冰冷的岩石上。
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微光,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着,终于彻底熄灭。
倚靠着岩石的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无声地、缓慢地,向一旁滑倒。
无名眼疾手快,一步抢上前,手臂稳稳地托住了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身躯。
怀中的人轻得可怕,仿佛所有的重量都随着那流逝的生机彻底消散了,只剩下一具空荡的躯壳。
无名低头,看着陌尘安详阖上的双眼,那曾经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永恒的沉寂。
那张灰败的脸上,所有的痛苦、悔恨、挣扎,都归于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托着陌尘后背的手,清晰地感受到那腹部的创口,不再有生机涌动,只有一片冰冷死寂的空洞。
无名不断输入神力替他留住生机,也只是一丝神力吊着一口气罢了。
无名的心,也如同被这潭底的寒冰浸透,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尘,可想最后见他一面?”
他无力的点头。
只有掌心那团微弱的光,那被强行剥离的灵种,似乎感受到了缔造者的即将消亡,光芒骤然一暗,仿佛在哀鸣,随即又微微地、不安地搏动起来,如同初生雏鸟脆弱的心跳。
“轰——!!!”
头顶上方,那被君笙以命搏出的巨大窟窿边缘,空间烈焰如同垂死的巨兽疯狂舔舐。
一道身影,裹挟着足以撕裂星辰的狂暴能量和无边煞气,如同陨星天降,神识狠狠贯入这方死寂的混沌雾海。
他与陌尘看的见,他却进不了,只能这样互相看着。
他浑身浴血,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肉。
神袍早已破碎不堪,被凝固的暗红和焦黑层层覆盖。
裸露的胸膛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交错纵横,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然的白骨,又被体内顽强涌动的碧绿树灵之力艰难地修复着,新生的肉芽在焦黑的血痂下蠕动,景象骇人至极。
三大神器悬浮在他身侧,光华黯淡,显然在之前那毁天灭地的战斗中耗尽了力量。
他手中兀自紧握着一柄断剑,剑身遍布裂纹,犹自嗡鸣着不屈的杀意。
那狂暴的冲击力,将本就破碎的混沌雾海搅得天翻地覆。
浑浊的雾气被排开,形成短暂的真空。君笙重重砸落在距离幽潭不远处的黑色礁石上,碎石飞溅。
他拄着断剑,摇摇晃晃地站起。
那双赤红的眼睛,如同两盏来自炼狱的鬼火,瞬间穿透稀薄的雾气,死死锁定了无名怀中那具失去生息的身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脸上的疯狂、杀戮、毁灭一切的暴戾,如同被冻结的熔岩,瞬间僵住。
赤红的双瞳急剧收缩,仿佛被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穿,所有的血色和癫狂,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的、无法置信的死灰。
“师…尊?”他拍打着无形的屏障喊道。
一声声嘶哑到极致的呼唤,破碎地从他染血的唇齿间挤出。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孩童般无措的颤抖,与方才那个杀穿天道、屠戮三界的魔神判若两人。
他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断剑脱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身体被阻挡着。
他想冲过去,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僵硬在原地。
目光死死钉在陌尘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安详阖上的双眼,成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无名抱着陌尘冰冷的身躯,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潭水,与君笙那双从疯狂坠入死寂的眼眸对上。
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如同脚下这万古不化的幽潭。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将一直托在另一只手掌心的那团微弱灵种,轻轻地、珍重地,放在了陌尘的身边。
神力的微光,在陌尘灰败的衣襟上,微弱地、执着地闪烁着。
君笙的目光,顺着无名的动作,终于落在了那团小小的、搏动着的微光上。
小剧场
公仪尘:下作作者,不会写瞎写。
月尘:我是工具人,我那么爱师兄,你怎么让所有的帽子都扣我头上,死作者。
墨池雨:还分了我的尸体,哥,我好惨,太惨了,一块一块的~
无名:……我比你们更惨,压根就没出场过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