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断墙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君笙踏过满地碎瓦时,月尘正在捏诀引动传送阵,准备去找陌尘。
青光亮起的刹那,玄色靴尖碾住他褪色的衣摆。
“前面那位道兄,去哪?”君笙的声音沾着夜露的凉气。
月尘猛地一颤,灵石“当啷”滚进砖缝。
他僵着脖子回头,正撞进君笙毫无波澜的眼底,那里面空荡荡的,映不出半分旧日恩怨。
月尘喉头滚了滚,舌尖尝到一丝劫后余生的涩:“去…去前头镇上探亲。”
不是吧,这样都能遇到,不过他看上去好像不认识我。
他飞快垂下眼,指甲掐进掌心,逼自己稳住声线:“这位仙君有何指教?”
“你叫什么名字。”君笙的目光落在他袖口磨出的毛边上。
“阿…阿木。”月尘胡乱诌了个名,后背渗出细密的汗,贴着粗糙的麻布衣衫,又冷又痒。
君笙忽然凑近半步,鼻尖几乎擦过他鬓角,月尘能闻到他身上冷冽的霜雪气,混着一点极淡的血腥。
“你身上的味道~”君笙皱眉,眼底掠过一丝困惑:“像棵晒多了太阳的树墩子,还带着一股清香气息,我们见过?”
月尘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又被他死死按回去。
“仙君说笑了~”他干笑两声,脚尖悄悄往阵眼挪:“小人就是个种地的,祖传的木匠手艺,身上沾点木头渣子味儿正常。”
他指着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您看这打扮,像认识仙君的人吗?”
君笙没答话,只盯着他。
月尘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就在他几乎要绷不住时,君笙忽然抬手,不是拔剑,而是攥住了他一片衣角。
“烦请阿木带路,初来此地不是太熟悉。”语气不容置疑。
月尘道:“不知仙君要去往何方?”
“要不先找一处留宿的客栈,这身衣服脏了,不知阿木可有推荐。”
月尘道:“跟着我。”
很快他们来到青桑城边陲的“悦来栈”招牌缺了一角,在夜风里吱呀摇晃。
月尘想把人往柜台前一推:“掌柜的!给这位贵客开间上房!”
掌柜的热情问道:“两位只开一间房间吗?”
月尘道:“我不住,留给这位仙君住几天就是,多少银钱?”
掌柜的询问:“不知这位仙君要住几天?”
君笙说:“先住一晚,明日再看。”
“一晚多少银钱?”
掌柜的伸出五个手指头。
“这么贵?”他左摸右找的,然后凑近掌柜的说:“灵石你要吗?”
“没钱。”掌柜的生气的说。
又看了眼边上的仙君,那凌厉的眼神让他整个身子都绷紧的笔直的,浑身难受。
他摇了摇头说:“行吧行吧,两个大男人竟然都是穷光蛋。”
他脚还没挪,刚转身准备走,君笙的手又精准地搭上他肩膀,五指扣得死紧。
“去哪?好歹也是你付的灵石,不住一晚,天都黑了,还是明日再走。”
掌柜的嫌弃的说着:“两个大男人睡一间房,真抠门。”
他们坐在一楼的四方桌上,他目光扫过油腻的条凳,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你坐,发什么愣,我有那么吓人吗?”
月尘像被钉在板凳上,眼睁睁看着君笙在他对面落座,玄色大氅拂过积着薄灰的桌面。
小二端来两碗浑浊的茶汤,君笙只看了一眼,指尖在桌面敲了敲:“阿木换水,这茶汤不干净。”
月尘:这是把我当侍从使唤。
月尘趁小二转身,压低声音:“仙君,您看这天色还未完全黑,小人还得赶路……要不你睡着,我走了。”
他清了清嗓子:“住下,我让你走了吗?”君笙截断他的话,端起新换的白水抿了一口,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巷子,不知在想什么。
月尘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仙君好不讲理,替你带了路,付了房间,怎么还想讹人不成。”
君笙见怪不怪的说着:“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只是觉得外面不安全,不如歇一晚,明日我们一起走。”
月尘:“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跟着我做什么,没有自己的事要做。”
君笙彻底摆脸色阴冷的说道:“让你住就住,不住就把命留下。”
月尘被吓的话都不敢说,只能心里默默埋怨。
住就住,吓唬谁呢。
过了几个时辰,外面天色已经完全变黑,君笙在一楼喝了好几坛酒,好不容易进了二楼最东头那间还算干净的客房,月尘立刻指着靠窗的硬板床:“仙君您歇着!小人就在隔壁,有事您吩咐!”
他看着已经在屏风后准备沐浴更衣的君笙,转身就想溜。
“慢着,你只定了一间房,难道说你还有私钱再住一间房?”君笙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带着点水汽的嗡声。
他绕出来时,衣袍半松开的露出胸膛,月尘才发现他半边袖子湿漉漉地贴在手臂上,深色的水痕一直蔓延到衣摆。
“我衣服湿了。”
君笙扯了扯黏腻的袖口,眉头蹙着,显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烦躁:“替我找件干净的来,我要沐浴更衣。”
月尘一愣:“现在?这大半夜……”
“去,快点。”君笙只吐出一个字,眼神冷飕飕的。
月尘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去找客栈掌柜。好说歹说,又塞了块碎银子,才要来一套半旧的黑色粗布衣袍。
他捧着衣服站在屏风外,听着里面哗啦的水声,头皮阵阵发麻。
“衣袍拿来,你聋了是吗?”君笙在里面催促。
月尘深吸一口气,侧着身子,伸长手臂,像递炸药包一样把衣服往屏风缝隙里塞。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脚上磨破的草鞋尖。
“拿进来。”水声停了,君笙的声音带着不耐。
月尘心一横,闭着眼往里冲,嘴里念叨:“得罪得罪,我这就放凳子上……”
脚下不知踩到什么滑腻的东西,他“哎哟”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胡乱挥舞的手臂猛地扒住了浴桶湿滑的边缘。
“噗通!” 水花四溅。
月尘惊魂未定地抬头,眼前一片晃眼的白。水汽氤氲中,君笙那张俊美却冷硬的脸近在咫尺,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君笙,你故意的。”
两人鼻尖几乎相碰,月尘甚至能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狼狈放大的倒影,以及那眼底骤然凝聚的风暴:“这是我的名字?”
月尘惊慌失措的起身:“嗯。”
“阿木,原来真的还有银钱。”他笑了笑,而后又说道:“这衣服怎么那么丑。”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彼此急促的心跳在狭小的空间里咚咚作响。
下一秒,劲风扑面,君笙说完那句话,把人一把拉了进来。
月尘靠在他身上,直直的盯着君笙看。
看的正入迷。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月尘脸上。
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震得他眼冒金星,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木头做的身体都嗡嗡作响。
“不知廉耻!你在干嘛?”君笙的声音像淬了冰,裹着赤裸裸的厌恶:“让你送衣袍,竟敢行此龌龊勾当!还是你对我有想法,或者说,你喜欢我?”
月尘无语:“你,你你,明明是你故意使诈……”
月尘握紧拳头强忍怒气心想着:我~看在小陌面上,不跟你这种疯子计较。
月尘捂着脸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耳朵里嗡嗡的,简直气笑了。
他抬头看着屏风后那个模糊的、散发着阴冷怒意的身影,憋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仙君……您是不是……脑子被海水泡坏了?你这种疯子,没人喜欢。”
他猛地爬起来,把那黑色衣袍狠狠往地上一掼。
“衣服在这儿,您爱穿不穿。” 吼完,他转身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黑漆漆的走廊,把身后那冰窖似的房间和里面那个阴晴不定、翻脸无情的家伙彻底甩开。
“明明可以用术法将衣服弄干净,非得刁难我大半夜去找衣服,还被掌柜的误会,碰见你真是倒八辈子霉。呸……”
月尘走又走不了,只好在房间地上将就一晚。
天刚蒙蒙亮,客栈地板透骨的寒气把月尘冻醒了。
他蜷了蜷僵硬的身子,木头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还没等他完全睁开眼,一只穿着云纹锦靴的脚就不耐烦地踢了踢他的小腿。
“阿木去弄点吃的来。”君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却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月尘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没好气地嘟囔:“没钱,弄不了……你不是天神吗?怎么还需要吃饭……”
话一出口,他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睛惊恐地瞪大,死死盯着地面,连呼吸都屏住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月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震得他胸腔发麻。
他不敢抬头,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只被猛兽盯上的兔子,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危险。
他甚至觉得,只要自己动一下手指头,下一秒就会被撕成碎片。
“惨了,暴露了,这嘴真碎,装死还是装睡?”
“你刚才……说什么?”君笙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清晨的慵懒,而是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刮得人骨头缝发冷。
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阴影完全覆盖了缩在地上的月尘。
“我是天神?那我是谁?”语气凶狠,带着一种被冒犯和被愚弄的暴怒。
月尘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味。
他把自己缩得更小,恨不得嵌进地板缝里。
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着,脸色比他那木头身体还要惨白。
他打定主意装死,一个字也不敢再吐露。
就在这时。
君笙猛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低吼:“阿木,我不舒服,你会疗伤吗?”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月尘:“你受伤了,谁打的。”
君笙:“你的容貌让我想起一个人,他从前也会这样关心我。”
月尘有些好奇问道:“那人是谁?”
君笙:“我的记忆不好,只知道他叫陌尘,是我的小尘儿。”
虽然知道答案,月尘还是忍不住问一问。哪怕他伤得这么重,还是把小陌记在心里,可能我对小陌的感情没有那么真诚。
所以小陌才会拒绝我。
他抬起赤红的眼,目光如实质般钉在月尘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恍然大悟的震惊和一种被背叛的狂怒。
“我…我想起来了……”君笙的声音因为剧痛而扭曲,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他死死盯着地上抖成一团的月尘,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小尘儿……传送阵……你跑什么?兜兜转转,如今不还是被我抓到了吗?嗯!”
最后一个“哈”字带着疯狂的笑意,他猛地探出手臂,五指如铁钩,带着凌厉的劲风,狠狠抓向月尘的肩头。
那速度快如闪电,带着要将人骨头捏碎的狠劲。
“啊!不是吧,刚刚还替你说好话,现在就神志不清。”月尘魂飞魄散,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猛然向后一缩,同时下意识地挥手格挡。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刺耳。
君笙的手指没能抓住月尘的肩膀,却狠狠撕开了他本就单薄的粗布外袍。
半边衣服被粗暴地扯落,露出一片细腻光滑、白得晃眼的肩背皮肤,在昏暗的晨光里格外显眼。
这突如其来的暴露和君笙眼中那疯狂的神色彻底击垮了月尘的神经。
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
不是吧,又来。
“滚开,君笙你发什么神经,我不是你的小尘儿。”月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几乎是闭着眼,将全身残余的所有灵力,不管不顾地、狠狠一掌拍向君笙的胸口。
“砰!”
一声闷响。
君笙猝不及防,被这凝聚了恐惧与爆发力的一掌结结实实击中。
他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竟被拍得向后踉跄数步,重重撞在身后的木桌上,“哗啦”一声,桌上的茶壶水杯摔了一地。
剧痛和冲击让君笙脑中那根名为“镇魂钉”的东西仿佛又被狠狠锤了一下。
无数混乱的碎片瞬间涌入,月神的寒光,魔界的血色,还有……
一只总是跟在那个清冷身影旁的、银白皮毛的狐狸。
以及……那颗被君笙亲手剜出、泛着微弱灵光的神心。
“咳……”君笙咳出一口血沫,眼中赤红更盛,是滔天的怒火和被愚弄的恨意:“好啊……陌尘……你竟真的……带着那只狐狸……躲起来了……”
他扶着剧痛欲裂的头,盯着那空荡荡的门口,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等着……等我逮到你……看我……如何……收拾你……”
月尘心里想着:“完了,完了,我好像惹祸上身了,小陌要是被他抓到,又不知要怎么折磨他,本身小陌身体就虚弱。”
狠话没说完,那撕裂神魂的剧痛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
君笙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咚”地一声,抱着脑袋重重栽倒在地板上,彻底昏死过去。
破碎的茶盏碎片在他手边闪着冰冷的光,月尘趁着他昏死过去,跌跌撞撞的逃离了客栈。
幽冥界,忘川河畔,血红的彼岸花绵延如海。
月尘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这片死寂的花海深处,他衣袍被撕烂了大半,露出大片后背的肌肤,头发散乱得像鸟窝,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泪痕和奔跑后的潮红,木头身体上甚至蹭了好几道狼狈的擦痕。
“小陌,小陌。”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跌跌撞撞地扑向花海中那个静坐的银发身影。
月神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盛满星辰的眸子如今只剩一片沉寂的冰湖。
他甚至不需要询问,神念微动,客栈里发生的一切,月尘的恐惧,君笙的狂怒与最后的昏厥,都如画面般在他眼前迅速掠过。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入忘川,瞬间消融。
“时间已到,要不要去告别,算了,就这样任性一次。”月神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伸出手,指尖泛起一点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银芒,轻轻点在惊慌失措的月尘眉心。
月尘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包裹住自己,眼前景象飞速旋转缩小,身体也在急剧变化。
他甚至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银白的皮毛在幽冥的血色中异常醒目。
月神动作轻柔,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将吓懵了的小狐狸拎起来,拢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袍里。
那袖袍内里冰凉一片。
“依依。”月神转向旁边花丛中悄然浮现的巫女身影。
孟依依端着那碗永远热气腾腾的汤,静静地看着他。
她没说话,只是那双看尽沧桑的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痛惜。
“本座要走了,不必相送。”月神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忘川的水更凉,
“这幽冥的彼岸花,开得不错,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再看。”
孟依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将一颗用彼岸花籽串成的、闪着微光的珠子,放在了月神面前的石头上。
那珠子像一滴凝固的血泪。
月神的目光在那珠子上停留了一瞬,没有去拿。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寂静燃烧的花海,然后转身。
银发在幽冥的阴风中微微拂动,他的身影化作一道清冷的流光,无声无息地穿透了幽冥与人界的壁垒,消失不见。
袖袍里,小狐狸月尘瑟瑟发抖,把自己缩成一个毛球,大气都不敢喘。
月神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袖中的小东西,目光投向那遥不可及的、悬浮于九天之上的冰冷月宫。
那里,是他最后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