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慕容熙雅带着侍女回到房间时,夜色已深。
更衣洗漱后,喝完侍女端来的茶,将被子拉到脖颈处,慕容熙雅才合上眼睛。
一闭眼,方才的事便自然浮现。
那个无论如何接近都未曾正眼看她的少年身影。
那个莫名整天都显得木讷的少年面容。
还有。
-请不要做自我折磨的事。也会给别人添麻烦。
楼梯间少年对她说的话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明明特别怕冷。
这是他对她说的话。
怎么发现的呢,明明自己从未显露过破绽。
呼吸。
步伐。
就连将发丝别到耳后的动作都不曾紊乱。
‘…暴露了吗’
应该不至于。
在严寒中度过半生,隐藏弱点这种事早就轻车熟路。
所以没想到少年会察觉这点。
但是,因为天气寒冷,要说这只是礼节性的客套话又显得太过微妙。
‘仇阳天…。’
作为名门血裔却鲜有详细情报流露的少年。
短短数日间变得比谁都闻名。
今后比起本名,人们会更常称呼他的别号吧。
缠绕炽热烈焰将对手碾压的姿态,对同时代的后起之秀而言简直是地狱光景。
面对如此厚重高耸的障壁,还敢不陷入绝望的人能有几个呢。
‘…雷龙似乎已经垮了。’
南宫天俊与仇阳天对决后便销声匿迹。
最后是彭家少当家现身将他带走的。
这打乱了慕容熙雅最初制定的计划。
或许从直面仇阳天那刻起就偏离轨道了。
虽然慕容熙雅最厌恶既定计划受阻。
但这次有些不同。
‘…为什么呢。’
虽自问着,慕容熙雅其实早已知道答案。
相遇时那份莫名的悸动。
通过比试逐渐明晰。
直至今日终成确信。
他就是命中注定的希望。
蜷缩在心底的直觉如此低语:绝不能放走他。
即便不依赖直觉,慕容熙雅也已了然。
慕容熙雅用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
「好温暖…。」
丹田处仍残留着余热。
热度。
这本不该存在于慕容熙雅人生里的词汇。
曾经千方百计苦求不得之物,竟因短暂相握少年之手便轻易获得。
这份虚无缥缈又难以名状的心绪。
「…哈啊。」
原来温暖就是这样的感觉啊。
感觉格外寒冷的冬天,仅凭这点微小的温暖就找到了慰藉。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在比武场上感受到的那份炽热并非错觉。
通过这次事件终于能确定了。
从仇阳天身上汲取的热度确实能影响自己的寒气。
火功高手都是如此吗?并非这样。
先前为寻求火功方面的帮助,甚至邀请过被称为中原百大高手之一的火仙相助。
但即便接受他人传功,慕容熙雅感受到的寒意依旧如故。
无论是自然火焰、魔物气息,还是武者内力催生的热量,都奈何不了的刺骨寒意。
仇阳天却如此轻易就化解了。
‘...或许。’
他说不定真能治愈这份寒气?
慕容熙雅不自觉怀揣起这样的希望。
尽管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本是最不该抱有这种感性想法的人。
究竟是仇家火功特有的效果。
还是仇阳天独有的特质,目前尚无法断言。
关键在于他的热量确实能温暖自己。
虽然现在余温所剩无几。
慕容熙雅仍沉浸在初遇那股热流时的震撼中。
如此炽热。
如此温暖。
她把被子拽上来裹得更紧了些。
生怕漏掉丝毫余温。
‘...如今只剩几天。’
仇阳天预计停留在河南的时间,恐怕连几天都不到了。
因为在慕容熙雅看来,仇阳天本就不是会在远方驻足留情之人。
虽然让身边的女人看到了他心软的一面。
但最终,站在她们之上的仍是仇阳天。
改变主意的情况极为罕见。
‘...’
本想试着规划今后该如何行动。
可转眼间慕容熙雅的脑子就乱成一团。
那些精心编织的思绪。
全被少年吐露的声音和眼神占据,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能借我你的手用一下吗?
腾!
听到少年突然掠过耳畔的声音,裹紧被子的慕容熙雅猛地坐起身。
「…哈啊….哈啊…」
直到这时慕容熙雅才察觉。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
宿舍里不知为何萦绕着凉飕飕的氛围。
这绝不是冬夜该有的气氛。
魏雪儿对着饭菜迟迟不动筷。
南宫霏儿若有若无地避开视线。
唐少烈投来的目光隐隐带着锋芒。
就连武延似乎也想对我说什么,察觉到气氛后死死闭紧了嘴。
‘…完蛋了’
这是近来最令人窒息的危机感。
虽然经历过无数险境,但这次是相当危险的局面。
「…那个。」
「…说好要告诉我的。」
刚想开口辩解,就被南宫霏儿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要去哪里…明明…说好会告诉我的」
“...”
从南宫霏儿身上罕见地感受到强烈情绪。
这分明是失落。
她正对我表露出名为失落的感情。
对南宫霏儿而言这已是极其激烈的反应。
「…抱歉」
到头来,我能说的只有这句。
「…真小气。」
「唔。」
魏雪儿早就没在看我。
连面前的食物都不动筷子,看来是相当闹别扭了。
「我也…我也很想和少爷一起去的。」
「下次一起去不就行了。」
「下次是什么时候?」
“...”
就是啊。
下次该什么时候去呢…过会儿就该回家了。
「回家后…不也经常一起行动嘛。」
「少爷家里…又没有少林寺!」
不对,去了顶多只能看到秃驴和尚和鲤鱼。她到底在纠结什么。
甚至想起那鲤鱼也曾是和尚,说到底那地方除了和尚啥都没有。
啊…所以才叫少林嘛。
[小崽子]
‘嗯?’
[难得见你这么开心的样子]
‘…您现在是在火上浇油吗?’
[不知道吗?我最擅长干这个]
‘...’
老头咯咯咯的笑声实在刺耳。
「…暂且。」
刚被魏雪儿和南宫霏儿各揍一拳正累着。
唐少烈悄悄问我:
「您怎么会弄成这样?」
「…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是因为慕容小姐亲自过来告知的呀。」
什么?
「慕容小姐特地来传话了?」
「是的。」
天啊…
见我满脸震惊,老头子的笑声又飘了过来。
[看来是吃了一记啊。]
「…不说说情况吗?」
「听到了。」
唐少烈的话让我歪了歪头。
「但为什么问这个?」
听我这么说,唐少烈看了看魏雪儿和南宫霏儿,然后对我说道。
「比起那个,说是该听听仇公子您的话呢。」
“...”
意思是与其听慕容熙雅的话,不如直接听我说,所以才这样。
该怎么说呢,虽然有种满足感。
但要承受那种视线还是让人吃不消。
‘还不如….再和绝顶级别的高手打一场呢。’
甚至想和生死对决做比较。
唐少烈的话结束后,沉默降临了。这意味着在等我的回答。
作为明白她们心意的我,最终还是得开口。
「…刚才在前面等我呢。」
听我这么说,魏雪儿和南宫霏儿的耳朵竖了起来。
「慕容小姐吗?」
「嗯。」
「为什么…呢?」
「…就是啊?就只是在那儿等着。」
「那公子您又跟着进去了吗?」
「…没。情况不知怎么就变成那样…. 发展成那样了?」
「是‘怎么变成’还是‘不知怎么’呢…?」
「不知怎么的…. 不知怎么着?」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在说什么。
[刚才是不是脑袋挨了一下…. 坏掉了啊。]
「那….」
这时南宫霏儿看着我说道。
「…不一起走吗?」
「去哪儿…?」
「少林寺….」
「为什么大家都执着于那里啊?」
「那….不是和那个人去过了嘛。」
“...”
为什么总让人无话可说呢。
只要提到那件事就会紧紧闭上嘴。
明明想说的话多得要溢出来了。
脑子里也塞满了各种辩解的理由。
但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口。
是因为那种失落又委屈的眼神吗。
在沉默再度降临之际,武延似乎受不了这氛围,和红华悄悄溜了出去。
虽然我用恳切的眼神望着他,但武延看都不看就用敏捷的身法抛下我离开了。
这绝对是对我之前抛下他的报复….
正当我不知所措地转动眼珠时。
「…我也想去。」
南宫霏儿用稍低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也….想一起去看看。」
「少林寺…?」
我对南宫霏儿的话感到疑惑。
毕竟很难想象南宫霏儿会对那个门派感兴趣。
要说少林的话,可是和剑术半点不沾边的地方啊。
面对我的疑问,南宫霏儿摇着头说。
「…哪里都行。」
啊。
直到听到这句话,才察觉到其中混杂的微妙情绪。
是嫉妒。
没想到会在南宫霏儿身上感受到这种情绪,连我自己都不太熟悉的。
没想到她对我会有这样的情感。
「…那个。」
或许是察觉到了这点,说话变得格外艰难。
胸口涌起粘稠热意的同时。
又笨拙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那就….一起去吧。」
当我这么说时,南宫霏儿的眼睛瞪得老大。
「大家一起去。」
南宫霏儿的嘴唇形状微微变了。
那细微差异带来的变化,我比任何人都更能清晰地感受到。
但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万幸的是,无论是魏雪儿还是南宫霏儿。
都露出了各自满足的表情。
[那能叫满足吗?]
‘…不是吗?’
[分明是「看在你这么努力的份上就算了」的表情。哎…早知道爬起来会看到这种场面,还不如继续躺着。]
‘...’
听完这话后,我连饭是从鼻子还是嘴里塞进去的都不管,胡乱吞完就上楼了。
独自走上楼梯时,楼下传来魏雪儿、南宫霏儿和唐少烈三人交谈的声音。
可我刚瞥向那边,她们就紧紧闭上嘴装作无事发生。
‘在聊什么呢?’
虽然有点好奇,但谁都看得出不是该去打听的场合,就乖乖进了房间。
带着劫后余生的安心感,一屁股瘫坐在床铺上。
[这副德行,活像从魔窟里爬出来似的。]
「差不多…吧。」
[放你娘的狗屁,天底下哪有那么快活的魔窟。]
连回老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从怀里掏出先前捡到的书册。
既然没被烧毁,想必是用魔物皮革制成的。
‘是重要的东西吗?’
外表看来和普通书册无异,实在看不出特别之处。
[现在就要翻开看?]
「总比耽误时间强。」
话音未落就径直打开了书。
「嗯?」
刚看到第一页,我就忍不住发出声音。
用笨拙的字迹写写画画的内容自不必说。
大部分都是用看起来稚嫩的画来表现人体。
看完那些后快速翻动书页。
唰啦啦——
在干燥书页翻动的声响中,越看越能明显察觉到某个事实。
那些细微的动作描写,详尽说明的文字...
‘…是少林功夫啊。’
因为通篇都与少林——而且还是秘传武功有关。
******************
沙沙。
充满空虚的昏暗房间里,只有毛笔声静静回荡。
老人以沉稳的姿态书写着信笺。
面前摆放的茶早已凉透失去温度。
似乎一口都没喝过,茶杯里仍盛满茶水。
-大人。
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老人锐利的目光射向门扉。
但手上的动作仍未停歇。
「进来吧。」
老人刚许可,门外就如等待多时般推门走进一名男子。
身着黑衣连面容都遮掩的男子,谨慎地向老人行礼。
尽管眼前男子变换着动作,老人的手和眼却重新专注于信笺。
男子望着老人说道。
「…三号湮灭了。」
突然——
听到男子汇报,老人才停住笔。
「湮灭?」
「是。」
说是湮灭。
难以理解的说辞。湮灭这种事。
那些家伙本应是除非岁月流逝自然死亡否则不可能死去的存在。
现在却说死了?
老人的视线刺向男子。
男子被老人那样的眼神吓得肩膀一抖,但并未停下继续说着。
「相连的气息被切断了。似乎是触动了禁制。」
「三号的话,是那个凶暴的家伙吧。」
「……是的。」
那是个动不动就扬言迟早要杀死自己的家伙。
虽然说话方式让人不爽,但毕竟是个办事利落的家伙才留在身边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说触动了禁制……」
「……是的。」
「但愿不是胡言乱语。」
既然能触动禁制,就说明当时情况相当危险。
‘莫非,盟里察觉到了什么。’
但按理说这是难以预料的事。
就算天下三尊亲临也不可能察觉到这些家伙的存在。
不过也不能因此完全掉以轻心。
‘要是这过程真被盟里察觉了的话……’
现在还为时尚早。
至少乐剑尚在其次,更怕消息传到魏孝君那个该死的混蛋耳中。
老人从怀中取出另一封颜色的信笺执起笔。
「派其他孩子去确认是否留下痕迹。」
「……明白。」
唰唰几笔迅速写好几行字递给面前的男子。
「这个要单独呈给宫主。」
「需要立即送去吗。」
「对,顺便带话告知少林相关事宜会推迟。」
「遵命。」
男子正要转身退出时,老人叫住了他。
「慢着。」
「是,大人。」
「仇家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时机似乎已成熟,提前将孩子们派往河南待命了。」
若说是仇家的事,那便是山西仇家的大长老仇昌俊来信所言之事。
内容虽用冠冕堂皇的言辞粉饰,实则不过是请求协助家族内斗罢了。
‘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老者在心中如此咂舌,但因仇仙门给出的好处远不止一星半点,这类委托不得不接。
即便如此,仍忍不住露出讥笑。
‘看来你根本不懂怀抱虚无欲望是多么可笑’
作为武人虽已臻至某种境界,但仇昌俊似乎始终不明白。
这世上也有不可贪图之物。
「目标是仇家男丁对吧」
「是」
记得并非值得在意的角色。仇昌俊想必也这般想,记忆中他未曾对此多言——
既然此刻特意提起此事——
‘老狐狸看来是真着急了’
老者啜饮着早已凉透的茶。
「是叫仇阳天吧」
「正是,虽接到联络,但中途听闻他在比武大会展露锋芒」
「哼…倒是继承了那份天赋」
毕竟是炎鬼仇铁云的子嗣。
在老者看来,若说这血脉没有天赋反倒稀奇。
‘…纵使是后起之秀,既是那家伙的儿子就不得不防’
这个曾被评价为毫无天赋的混世魔王,突然开始绽放才能。
‘正好仇家的小子也在河南’
短暂想起三虎也曾暂居少林,但老者立刻摇头否定。
既然有龙凤之会,河南想必会有众多后起之秀。
诸多势力都会聚集于此,突然联想到仇家的男儿实在唐突。
老人自己也觉得这想法太过跳跃。
「不会出岔子吧。」
「是。」
「知道了,按原计划进行。」
听到老人的话,男子低头行礼后消失在门外。
吱呀——
男子身影消失的同时,老人将后背靠向椅背。
或因距离烛火稍近,老人后颈那道绵长的伤疤。
如今虽已消失,但原本该是盘踞着龙形刺青的位置。
老人随即轻抚后颈。
尽管岁月流逝如斯。
伤疤处仍能感受到阵阵隐痛。
老人在痛楚中独自呢喃。
「…相见之日已不远,且等着吧。」
昔日被称为黑龙剑的老人。
在幽暗深处轻唤故友名讳。
「魏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