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王宫,在白日的喧嚣与恐惧过后,陷入了一种死寂。但这种死寂并非安宁,而是如同暴风雨前夜般,充斥着无形却足以扼杀呼吸的沉重压力。宫灯在廊道间摇曳,将守夜侍卫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徘徊的幽灵。每一丝风声,每一片落叶,都足以让惊弓之鸟般的内侍们心惊肉跳。
李暠的寝宫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这位西凉之王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如同困兽般在殿内来回踱步。他早已卸下冠冕王袍,只着一身素白中衣,披散的花白头发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无助的老人,而非一国之君。
白日城头所见的一切,如同噩梦般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那无边无际的黑色军阵、那高耸如怪物般的攻城器械、那沉默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玄甲骑兵、还有王镇恶那面在风中狞笑的将旗……每一幅画面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而朝堂上那场近乎失控的争吵,儿子李歆那激进却充满绝望的呐喊,老臣们那忧惧而无奈的面容,更如同无数只的手,从四面八方撕扯着他的理智。
“战?降?联凉?……”这几个字如同魔咒,在他脑中疯狂盘旋,每一个选择背后,都仿佛是无底的深渊。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夹杂着细沙灌入,让他打了个寒颤。极目远眺,城池北方,那片原本属于西凉的旷野,此刻已被无数星星点点的灯火所占据,如同星河倒泻,却又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杀伐之气。隐约间,甚至能听到随风传来的、北秦军营中夜巡的刁斗声和工匠赶工的敲击声。
那声音,一声声,仿佛敲打在他的灵魂上。
他猛地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做出决断!每拖延一刻,城外的巨炮就可能组装完成,城内的恐慌就蔓延一分!
“来人!”他的声音嘶哑而急促。
一名心腹老宦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口,垂手侍立。
“秘密去请……宋繇、索仙……还有……让太医令也过来,就说朕……朕突发不适。”李暠艰难地吩咐道,特意加上了掌管医疗而非军政的太医令,以掩人耳目。
老宦官领命,无声退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丞相宋繇、大司农索仙和太医令三人,便借着夜色和“探病”的由头,悄然而至。他们看到形容憔悴、眼神涣散的李暠,心中都是一沉。
“陛下……”宋繇刚欲开口,便被李暠抬手制止。
“不必多礼了。”李暠的声音疲惫至极,他指了指旁边的坐榻,“都坐吧。今夜唤诸卿来,非为朕之微恙,实为……国之存亡。”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三位最核心、也最持重的老臣,开门见山:“城外景象,尔等皆知。朝堂争论,尔等亦在。如今,已无路可退,必须有所决断。朕……想再听听诸卿最后、最真切的想法。”
寝宫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宋繇率先开口,苍老的声音带着沉痛:“陛下,老臣白日之言,句句肺腑。非是臣等贪生怕死,实是……实力悬殊,犹如天堑。北秦军容之盛,器械之利,远超预估。王镇恶用兵,老辣狠绝,其围而不攻,乃攻心之上策。我军士气已堕,民心惶惶,守城……恐难持久。”
索仙紧接着补充,语气焦急:“陛下,府库粮草,若正常支用,或可支撑三月。然一旦被围,人心慌乱,消耗剧增,恐两月都难!且城中水源虽足,然柴薪、药材、箭矢皆需补充……久守,必生内乱啊!”
太医令也低声道:“陛下,老臣虽不通军事,然深知人心。如今城内百姓皆惊恐万状,讹言四起,已有富户暗中收拾细软,欲寻机出逃。军中医官亦报,士卒中夜惊、发热者日增,此乃惊惧过度所致。士气民心,实已不堪重负。”
李暠闭上眼,痛苦地听着这些冰冷的现实。这些都是他已知,却不愿深想的事实。
“那……与北凉联手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关乎他作为君王的尊严,也关乎儿子李歆那激烈的主张。
宋繇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陛下,慕容……呃,北秦那边传来的警示,虽可能是离间之计,然其所举北凉背信弃义之史实,桩桩件件,皆载于史册,绝非虚言!沮渠蒙逊,虎狼之性,岂会与我等共享危难?只怕我等前脚与其联合,后脚便会被其当作抵挡北秦的肉盾,甚至……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以其首级向北秦邀功!”
索仙也道:“即便北凉真心联手,然其主力被北秦牵制于姑臧,自身难保,又能分出多少兵力援我?至于柔然……陛下,那是比北凉更贪婪、更残暴的豺狼!引其南下,河西必将生灵涂炭,我等即便侥幸苟活,亦将成为千古罪人!”
太医令也低声道:“老臣听闻,北凉国内赋税奇重,沮渠蒙逊强征暴敛以充军资,民怨沸腾。与此等失道寡助者为盟,恐……恐非良策。”
所有的话,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所有理性的分析,都将“联凉抗秦”这个选项,彻底击碎。
李暠缓缓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封慕容月的密信,又拿起那厚厚一叠描述北秦军威的边境急报。他的手指在信纸和军报上划过,冰冷而颤抖。
“如此说来……唯有……归附一途了?”他声音干涩,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
宋繇跪伏于地,老泪纵横:“陛下!虽名为归附,然北秦承诺保留宗庙,优待士庶,公之爵位亦可保全。相较于城破国灭,宗庙倾覆,玉石俱焚,这……这已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啊!非为苟且,实为……为西凉留下一点根苗,为这满城百姓,寻一条活路啊!”
索仙和太医令也一同跪下:“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李暠仰起头,看着宫殿华丽的穹顶,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过苍老的面颊。他的一生,他的抱负,他守护祖宗基业的誓言……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要在此刻化为泡影。
然而,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最后的情感挣扎。
北秦的实力,无法抗衡。
北凉的不可靠,毋庸置疑。
柔然的危险,远超想象。
民心士气,已然崩溃。
负隅顽抗,唯有死路一条,甚至可能死得毫无价值。
慕容月信中的话再次回荡:“……西凉恐非亡于北秦之明刀,而亡于‘盟友’之暗噬矣……”
或许……归附那个看似重视文化正统的北秦,为西凉士民争取那“一线生机”,才是他作为国王,最后、也是最无奈的责任。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李暠终于缓缓低下头,眼中的痛苦、挣扎、不甘渐渐被一种死寂般的、认命般的平静所取代。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朕……明白了。”
“拟旨吧……”他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那几个重逾千斤的字:
“准备……开城……归降。”
话音落下,寝宫内一片死寂。三位老臣重重叩首,肩头耸动,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悲从中来。
李暠踉跄一步,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窗外,北秦军营的灯火依旧如星河般刺眼。
这是一个君王在绝望之夜,做出的最痛苦、却也可能是唯一理性的决断。西凉的天,就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