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并未随行。
萧执深知此行重在斡旋与破局,而非征战,故只精心挑选了五千最为精锐、曾随他在落鹰峡浴血奋战的玄甲铁骑作为护卫。
此外,便是苏晚贴身的少量护卫以及由她亲自指定的几位精通外伤与毒理的医官,组成了一支轻车简从、却机动性极强的队伍。
对外,只宣称摄政王巡视北疆,抚慰边军,稳定边陲,真正的目的地——草原圣山,则被列为最高机密。
队伍浩浩荡荡出了雄关,坚实的城墙与熟悉的阡陌农田迅速被甩在身后。
眼前的景色如同徐徐展开的巨幅画卷,逐渐由规整的田垄村落,演变为一望无际、砾石散布的苍茫戈壁,继而,视线所及之处,开始被起伏连绵、绿意盎然的广阔草场所取代。
天穹显得格外高远湛蓝,云朵低垂仿佛触手可及,风声呼啸而过,带着草叶摩擦的沙沙声响与泥土的腥气,一种与中原腹地的温婉精致截然不同的、原始而粗犷的苍凉与自由气息,扑面而来。
苏晚坐在特制的、铺着软垫以减轻颠簸的马车里,纤手微微掀起车帘,目光沉静地望向窗外。
成群的牛羊如同珍珠般散落在碧绿的绒毯上,远处,牧民白色的毡房如同雨后冒出的蘑菇,星星点点。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陌生、悸动与隐隐呼唤的奇异感觉,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这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就是母亲曾经奔跑、生活过的地方吗?
那在地平线尽头、在缭绕云雾中若隐若现、闪烁着圣洁银光的雪山轮廓,是否就是传说中云纹部世代守护的……
圣山?
萧执大部分时间并未乘坐车驾,而是身着一袭玄色劲装,外罩同色大氅,骑在他的乌骓骏马之上,行于队伍的最前方。
寒风卷起他墨色的发丝与猎猎作响的衣袂,他却恍若未觉,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时刻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地形与动静,肌肉始终处于一种微绷的状态,警惕着可能来自北戎残部、或是圣山激进派发起的任何形式的突袭或骚扰。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自踏入草原腹地以来,行程竟异常顺利。
沿途遇到的牧民部落,远远望见这支装备精良、旗帜鲜明的中原军队,虽本能地流露出警惕与疏离,驱赶着牛羊稍稍远离,却并未表现出预想中那般强烈的敌意,更无聚众挑衅之举。
甚至,有几个较大部落的长老,在派人远远探明情况,尤其是得知这支队伍的核心人物中包含一位“来自中原的尊贵王妃”后,他们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眼神会变得异常复杂,敬畏、好奇、探究、乃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交织其中,却唯独少了那份面对入侵者时应有的仇恨。
作为向导随行的哈丹巴特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驱马靠近萧执与苏晚的车驾,用他那苍老而平和的声音解释道:
“殿下,王妃,圣山守护者内部,远非铁板一块。
北戎单于的暴戾与贪婪,激进派守护者试图借助外力、打破传统平衡的做法,早已引起了许多部族的不满与担忧。
尤其是……
当听闻圣女的血脉后裔,并非被胁迫,而是愿意亲自前来面对这古老的宿命时,很多心中尚存理智与对和平渴望的部族,都在观望,甚至……
是暗中期待着,王妃能带来某种不一样的转机。”
他望着眼前这片养育了他的、无边无际的草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叹息仿佛承载了草原千年的重量:
“放下刀兵,安居乐业,让牛羊肥壮,让子孙繁衍……这才是大多数普通牧民心中最朴素的愿望。
只是,这愿望,常常被少数人的野心,和被时光打磨得愈发尖锐的古老恩怨,无情地裹挟、践踏。”
随着队伍不断向草原深处推进,关于“圣女后裔”即将亲临圣山的消息,如同被春风鼓动的蒲公英种子,以惊人的速度在广袤的草原上传播开来,钻入每一个毡房,响在每一个牧人的耳畔。
越来越多的部落派出骑手,不远不近地跟随着队伍,或是在高坡上驻足遥望。
当苏晚偶尔在侍卫环护下下车稍作活动,她那不同于草原女子的清丽容颜、在经历诸多风波后沉淀下的沉静从容气度,以及身边那些眼神锐利、纪律严明的玄甲护卫,都成了牧民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话题,目光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好奇,以及一种源自古老传说、对“圣女”二字本能的敬畏。
一种无形却切实存在的压力,开始如同逐渐汇聚的乌云,沉沉地笼罩在整支队伍的上空。
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这片看似宁静和谐的草原上,有无数双眼睛,从草丛后、从山丘顶、从毡房的缝隙里,无声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平静的河流之下,是汹涌奔腾的暗流。
这日傍晚,队伍选择在一处水草尤为丰美、有清澈河流蜿蜒而过的宽阔河谷扎营。
夜幕降临,篝火点点,映照着士兵们疲惫却依旧警惕的面庞。夜深人静时,苏晚披着一件御寒的斗篷,独自缓步走出营帐的范围,来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上。
塞外的夜风格外寒凉,吹拂着她的发丝衣袂。
她仰起头,望着天际那轮仿佛被清水洗过、比在中原所见更加硕大、明亮,却也散发着清冷孤寂光辉的明月,心中思绪如潮,万千感慨。
母亲当年,究竟是怀着怎样决绝或无奈的心情,毅然离开了这片孕育了她的壮美土地,去往那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中原?
在那漫长的、颠沛流离的旅途中,她是否也曾像自己此刻一样,站在这片星空下,望着这同一轮冷月,任由思乡的愁绪如野草般蔓延,啃噬着内心?
就在她神思恍惚,沉浸在那跨越时空的感怀与悲悯之中时,忽然,从远处沉沉的黑暗里,顺着微凉的夜风,隐约飘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空灵缥缈的歌声。
那歌声用的是一种极其古老、晦涩的语言,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那旋律,却哀婉缠绵,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神秘力量,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等待与无尽的忧伤。
苏晚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旋律……
这苍凉而熟悉的调子……
她绝对在哪里听到过!
是在记忆最深处,在那模糊的、温暖的童年印象里……
是母亲!
是母亲在夜深人静时,抱着她,望着窗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反复哼唱过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