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麦的日子,真真是把人熬得脱了一层皮。
那毒辣的日头悬在头顶,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金黄的麦浪看着喜人,可钻进去才知道厉害。
长时间的弯腰,一手拢住麦秆,一手挥动镰刀,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不过半天功夫,冯田就感觉自己的腰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又酸又胀,直起来时都能听到骨头在嘎吱作响。
但这还只是开始。
割下来的麦子要运到晒场,铺开暴晒。
为了防止有人偷盗或是牲畜糟蹋,冯田还得夜里睡在晒场边临时搭的窝棚里。
说是窝棚,不过是几根木头撑起一块破油布,四面透风,地上铺层干草。
蚊虫叮咬不说,那硬邦邦的地面硌得人浑身疼,加上心里惦记着天气,生怕半夜下雨,根本睡不踏实。
几天下来,冯田的眼窝就深陷了下去,眼底布满了血丝。
然而,最折磨人的,还要数打麦和扬麦。
晒干的麦穗要用连枷反复捶打,或者牵着驴子拉着石碾子一圈圈地压。
无论哪种方法,都会让细小的麦芒和灰尘冲天而起,弥漫在整个晒场上空。
那无处不在的麦芒,无孔不入,钻进人的衣领、袖口、裤腿,甚至透过汗湿的布料,扎进皮肤里。
那是一种尖锐又带着刺痒的折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不断戳刺。
哪怕每天收工后,冯田和杜若都会烧了热水,彻彻底底地清洗过,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到了夜里躺在床上。
那幻觉般的刺痒感依旧如影随形,总觉得还有麦芒粘在身上,让人辗转难眠。
经过这实实在在的一遭,两人原本就有的念头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这地,不能再像这样自己种下去了。
太苦,太磨人,投入和产出完全不成正比,将他们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牢牢捆在了这几亩地上,根本无法去做其他更有价值的事情。
但农时不等人,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
麦子刚收完,晒干入仓,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张里正就来提醒了:
“孩子们,这麦茬地不能闲着,得赶紧放水泡田,准备插秧了。咱这儿种的就是‘麦茬稻’,紧跟着麦收后面,误了时辰,这季稻子可就废了。”
哪怕冯田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让杜若再下地受这份罪,此刻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抢农时,就是和老天爷赛跑,慢一步,秋收的稻谷就能少收一大截。
两人只能咬着牙,再次投入到高强度的劳作中。
他们恢复了年前卖鱼时的作息,天不亮就起床下地,一直干到天黑得看不清秧苗才收工回家。
这插秧的活计,比收麦更是考验人的腰力和耐力。
一直要保持弯腰的姿势,将嫩绿的秧苗一株株精准地插进松软的泥田里,一行行,一列列,不能歪,不能倒。
一天下来,腰就像断了似的,直起来都费劲。
杜若虽然干的比冯田少些,主要负责递送秧苗和做些饭食,但日头下的暴晒和长时间的劳作,也让她清瘦了不少,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
等到最后一块水田也插满了绿油油的秧苗,两人站在田埂上,看着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幼苗,心里没有多少喜悦,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解脱感。
杜若用汗巾擦了擦额角的汗,看着冯田晒得黝黑、瘦削下去的脸颊,忍不住叹道:
“以前在河谷有林啸和彩娥帮着,加上地也少,虽然也忙,可真没觉得有这么累,这么熬人。”
冯田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感受着腰间传来的酸胀,斩钉截铁地说:
“不行,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现在就去找张叔,问问能不能把这地租出去。哪怕少收点租子,也比把咱俩都耗死在这地里强。”
说着,他也顾不上休息,和杜若两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就去了张里正家。
张里正一听两人的来意,眉头立刻就皱成了疙瘩,手里的旱烟杆在桌角磕了磕,语重心长地说:
“你们这想的啥呢?稻子都种下去了,前期的苦活累活你们都干完了,眼看着就等施肥、除草、收割了,这时候把地租出去?哪有这个道理。这不等于把快到嘴的饭让别人吃了吗?太不划算了!”
然而,冯田和杜若这次是铁了心。
他们反复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和打算,强调实在没有精力同时顾及田地和其他营生。
张里正见两人心意已决,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得叹了口气,答应帮他们把要租地的风声放出去。
可消息放出去后,情况却并不乐观。
黄山头村大多是人少地多的人家,壮劳力能勉强伺候好自家的五亩地已是不易,哪里还有多余的人手和精力来租种别家的地。
张里正掰着手指头数了一圈,看来看去,村里壮劳力相对宽裕的,竟然只剩下钱家和王小柱家。
这两户人家,在张里正看来,那真是“手心手背都是屎”,选哪家都让人不放心。
钱家老两口精明算计,几个儿子又都是偷奸耍滑的。
王小柱家更是品行不端,谁敢把地租给他们。
没想到,当天晚上,钱老二就提着一小壶浑浊的劣酒,点头哈腰地上门了。
冯田皱着眉问他来干什么,钱老二立刻哭丧着脸,把他爹娘如何逼他必须来租地,否则就要如何如何他的事情倒豆子般说了出来,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冯田懒得听他诉苦,直接开门见山:“地,我们已经种好了,前期的辛苦和本钱我们都投进去了。”
“租子,我家要六成。你要是觉得能成,咱们就立字据;要是觉得不成,大不了等到秋收的时候,我去镇上花点钱雇几个闲汉来帮忙收割。”
钱老二来之前,他爹娘给他交的底是争取四六分,钱家占六成。
没想到冯田开口就是要六成,这比他爹娘的预期低了两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