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继续一边系红布带一边往山林深处走。
越往里,树木越发高大,遮天蔽日,光线晦暗。
向小左是头一回进来,他瞪大了眼睛,左右张望,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
当穿过最后一片密集的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那片辽阔的野塘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时,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脚步都顿住了。
水面平静得像一块墨绿色的琉璃,倒映着四周环绕的苍翠山影和天空。
靠近岸边的浅水处,枯黄的芦苇和菖蒲丛生,几只受惊的水鸟扑棱着翅膀,嘎嘎叫着掠水飞走,激起一圈圈涟漪。
向小左看着这隐藏在深山里的宝地,心里翻江倒海,一股火热的羡慕几乎要烧穿胸膛。
这地方,这满山的木材,这隐蔽的水源……要是他向小左的该多好。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杜若和冯田没空理会向小左那点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
两人站在水边,目光扫过平静的水面和四周相对平坦的林地。
冯田用脚踩了踩一块较为干燥的空地,又看了看不远处那片被标记了红布等待砍伐的树林,开口道:
“这地方好,避风,取水也方便。等路彻底清出来,咱们在这里搭个木屋,不要太大,能遮风挡雨,存放点东西,以后进山累了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杜若点头,心里已经开始盘算需要多少根梁柱,多少块板子。
“木材咱自己就有,省了一大笔……”
“慢慢来,不着急。”冯田说着,招呼钱老二,“先把竹筏推过来。”
那竹筏依旧藏在老地方的枯枝败叶下,被钱老二和冯田合力拖到水边,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看起来确实不算牢靠。
冯田和钱老二上了筏子,用长竹篙撑着,晃晃悠悠地离了岸。
冯田站在筏头,手臂发力,将带来的新渔网抡圆了撒出去,渔网在空中绽开一朵灰色的花,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
接着,他们又把几个地笼,里面塞了些鸭子内脏作饵,用绳子系了石头,沉入水草丰茂的深水区。
杜若则挽起袖子,招呼向小左沿着水岸线搜寻野鸭蛋。
岸边的泥地湿滑,布满各种鸟兽的爪印。
他们拨开一丛丛枯黄的芦苇和莎草,仔细寻找。
这次的收获远不如上次,只零星捡到七八个沾着泥点的青灰色鸭蛋。
而且,泥地上有许多新鲜的、杂乱的人类脚印,大小不一,显然是不久前有人来过。
钱老二刚撑着竹筏靠岸,脚还没站稳,就感受到杜若投来的视线。
他顺着杜若的目光,看到她手里那几枚孤零零的鸭蛋,再瞥见泥地上那些还没来得及被风雨抹去的清晰脚印,心里立刻咯噔一下。
他摸了摸鼻子,脸上挤出几分尴尬的笑,主动解释道:
“那个……这、这脚印估计是前两天我爹娘来过了。不过那时候,这山您二位还没正式办下地契呢,村里也没通知,所以,这、这应该不算偷您家的东西吧?”
他越说声音越小,底气不足,眼神躲闪。
杜若知道钱老二这话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确实有几分道理。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看得钱老二头皮发麻,后背冒汗。
过了好几息,杜若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那以后呢?”
钱老二如蒙大赦,赶紧挺直腰板,指天画地地表态:
“以后?以后肯定不敢了!绝对不再来了!要是别人家的地界,我钱老二说不定还敢琢磨琢磨,可这是您二位的山头,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再来触霉头啊,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冯田把竹筏重新拖回原处藏好,看着那几根被水泡得有些发黑的竹竿,眉头微蹙。
这玩意太不结实,经不起风浪,也承载不了多少重量,迟早得换掉。
他望着宽阔的水面,心里琢磨着,还是得弄一艘正儿八经的小乌篷船,不用太大,能载两三人即可,但一定要结实耐造。
杜若看不上手里那几枚鸭蛋,随手塞给向小左和钱老二:“你俩分了吧。”
向小左有些不好意思,推辞了一下才接过。
钱老二则喜滋滋地接过,用衣襟下摆小心兜好。
四人循着来路下山。
回到村里,钱老二抱着那几枚鸭蛋,缩头缩脑地蹭回家。
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就见原本应该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钱老头,此刻穿戴整齐,阴沉着脸坐在堂屋正中的破椅子上。
他娘、还有兄弟几个,甚至连他媳妇孩子,都或站或坐,挤满了堂屋,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钱老二心里哀嚎一声,知道这顿批斗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他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听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指责和斥骂。
“败家子!丧门星!”
“好好的财路硬让你给断了!”
“你知不知道那塘子意味着什么?那是咱们家的根基!”
“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往外秃噜!”
钱老二被骂得狗血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后还是钱老头骂得累了,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用沙哑的声音制止了众人的喧哗。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钱老二偷偷松了口气,以为风暴过去了。
他赶紧从怀里掏出那几枚还带着体温的鸭蛋,献宝似的递到他娘面前:
“娘,您看……这、这是今天……他们给的……”
钱老太一把夺过鸭蛋,浑浊的老眼数了数,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更阴沉了。
她摸出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铜钥匙,走到墙角那个黑乎乎的橱柜前,打开锁,把鸭蛋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又“咔哒”一声锁上,仿佛锁住了什么绝世珍宝。
钱老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赶紧补充道:
“还、还有……他们答应……等砍树的时候,分、分咱们家几棵……作为带路的报酬……”
钱老太猛地转过身,手指头差点戳到钱老二的鼻子上,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几棵破树就把你打发了?你知不知道你丢了个多大的聚宝盆?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我恨不得……”
她扬手想打,看了看儿子那怂包样子,又恨恨地放下手,胸口剧烈起伏。
一直沉默的钱老头这时开了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
“行了!事已至此,骂死他也没用!”
他浑浊却精明的眼睛盯着钱老二。
“那两口子,不是池中物。这山这水到了他们手里,富起来是迟早的事。老二,以后你多往他们跟前凑凑,机灵点,看看能不能搭上点关系。”
“烧香要趁早,等人家真发达了,你想凑都凑不上前了。他们指缝里漏点,就够咱家嚼用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