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与赵师爷一路沉默,各怀心事,来至沈文临河的宅邸。
通报之后,一名青衣小厮恭敬地将二人引入宅内。穿过几重花木扶疏的庭院,未入正堂,而是径引着彼辈来至宅后临河的私家小码头。
只见码头上悬着数盏气死风灯,灯光映照下,一艘远比湖上那些画舫更为精致华美的双层楼船,正静静地泊在岸边。船上雕梁画栋,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隐传来,已有几分喧闹气氛。
沈文正笑吟吟地立于船头等候,见二人到来,忙拱手迎上:“贤兄!凌先生!二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请登舟!”
他今日换了一身更为闲适的锦袍,玉带松松垮垮地系着,更显洒脱不羁。
凌云与赵师爷拱手还礼,正欲举步登舟。
猝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名衙役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高声喊道:“赵师爷!赵师爷留步!明府有十万火急的公务,请您立时回廨商议!”
赵师爷闻此,脚步猛一顿,面上瞬露极度“惊讶”并“为难”的神色,转身对沈文拱手道:“哎呀!此…贤弟你看…此…实是…身不由己!明府相召,必有要事!愚兄…愚兄只得先行告退了!实是…扫兴之至!改日!改日愚兄定当设宴,向贤弟赔罪!”他语速极快,表情“遗憾”得近乎浮夸,言罢竟不待沈文回应,便对着凌云使了个“你好自为之”的眼色,转身跟着那衙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离去!那速度…全然不似平常的闲庭信步!
此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
凌云目瞪口呆地望着师爷远去的背影,一时未反应过来。
船头的沈文摇着扇子,望着赵师爷“仓皇逃窜”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悠悠道:“此般巧?凌兄…你信否?”
凌云回过神来,望着沈文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苦笑一声,老实答:“…不信。”
“哈哈!聪慧!”沈文抚掌大笑,示意凌云登舟,“我此贤兄啊…此是有心病了!怕再次上了我的‘贼船’,重蹈覆辙!”
两人登上楼船。船内布置极尽雅致,熏香袅袅。早有仆役备好酒菜。那位凝香阁的老鸨亦在船内,见凌云上来,忙满面堆笑地行礼。
沈文请凌云在主位旁坐下,亲为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凌兄既不信,可想听听…赵贤兄当年…是如何上我此‘贼船’的?”
凌云心下好奇,颔首道:“愿闻其详。”
沈文抿了一口酒,目中闪过追忆并戏谑的光芒,慢悠悠道:“那还是…多年前了。彼时赵贤兄…尚是一枚青葱水嫩的小郎君,在老夫子门下求学,整日里板着张脸,之乎者也,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有趣得紧。”
“那一日…我谎称有几位同窗好友,相约泛舟湖上,吟诗作对,硬将他骗上了船。待船行至湖中央…嘿嘿…”他故意顿了顿,卖个关子。
凌云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沈文目中狡黠之光更盛,压低声线,绘声绘色道:“然后…我便摔杯为号!霎时间!自船舱四周…涌出数名早已埋伏好的、美貌又…嗯…颇为风骚泼辣的‘刀斧手’!可怜赵贤兄…猝不及防,寡不敌众!一番‘激烈搏斗’后…终究…被攻破了…童子身!哈哈哈!”
凌云闻此,险些一口酒喷出!脸憋得通红!他万万未想到…竟是此等“重蹈覆辙”!
沈文笑得更欢,续道:“翌日清晨醒来…他发觉自家浑身清洁溜溜,独一人困于湖中央的孤舟之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副窘迫模样…哈哈哈!真是…回味无穷啊!自那以后…他便再不敢轻易上我的船了…今日溜得比兔子还快,倒也…情有可原呐!哈哈哈!”
凌云听得是哭笑不得,心下对那位一本正经的赵师爷,竟生出了一丝…同情?同时亦对眼前此位行事荒诞不羁的沈秀才,有了更深的认识——此人捉弄起人来,真是…毫无底线!
两人说笑间,又有三位客人登船。皆是三十余岁年纪,穿着文士襕衫,气度闲雅,看来皆是与沈文交好的文人雅士。
沈文起身为凌云引荐,此三位皆是本县有些名气的秀才、名士。三人见到凌云,态度倒也客气,只是目光中多少带着几分文人间惯有的打量与…淡淡的审视。
沈文笑着对三人道:“诸位兄台,此位便是近日名动宁海的‘青衫才子’凌青云凌勾当!那首‘冰肌玉骨清无汗’…便是出自凌兄之手!今日…诸位可算是见到真人了吧?”
三人闻此,目中闪过一丝讶异,纷纷拱手:“久仰!久仰!”
凌云忙谦逊还礼。
沈文又转向那老鸨,面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传我的话下去:自你家始,湖上各家,依次选派一两位…嗯…最看得过眼的姐儿上来,给凌先生敬酒…求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提高了声线,立下规矩:“今日立个彩头!若凌先生即席赋诗一首,得满座称善,那么…求诗的美人,便须饮尽此一壶玉壶春!”他指了指案上那只足能装下半斤多酒液的细颈瓷壶。
“若一柱香内…凌先生未能成诗…”他看向凌云,目中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那便请凌先生…自罚一壶!如何?”
此言一出,满船皆静!随即爆出一阵叫好起哄之声!
那三位文士皆抚掌笑道:“妙!妙极!沈兄此议,风雅至极!正当如此!”
唯有凌云,瞬懵了!脑子“嗡”的一声!
此…此满湖的画舫,粗粗看去,怕不下十数条!若每家上来一两人…那便是二三十位美人轮番上阵求诗?!自家腹中那点诗词库存…够吗?!此分明是要把他往死里灌啊!
他下意识地看向案上的酒壶,又品了品方才杯中之酒。确是上好的玉壶春,入口绵甜,后劲却足,度数怕不下十几度!此若是做得出诗,美人醉;做不出,自家醉…无论哪种,最后恐皆得倒下一片!
难怪…难怪赵师爷说他好捉弄人!此沈秀才…分明是想看他出丑!想看此位“诗才惊艳”的凌勾当狼狈不堪的醉态!日后方好与人吹嘘调侃!
便在此时,席间一位瘦高文士又高声补充道:“沈兄之议大妙!然…小弟再添一规:所作之诗,须得…以物喻人,以人比物!既要切合美人特质,又要暗合眼前之景!如此…方见真才情!诸位以为如何?”
“好!宋兄此议更佳!”
“正当如此!方显凌先生捷才!”
众人纷纷附和,气氛更加热烈。
凌云心下叫苦不迭!此又凭空增了难度!然他望着沈文那看好戏的眼神,望着满座文人那带着几分挑衅并考验的目光,一股倔强之气反涌了上来!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不了…醉死在此处!亦不能露了怯,堕了名声!
他深纳一气,面上反露一丝洒脱的笑容,端起酒杯,朗声道:“沈先生既有此雅兴,诸位兄台又如此抬爱…凌某…便舍命陪君子了!”言罢,竟主动先敬了沈文三杯,又依次敬了那三位文士各一杯。酒入口喉,一股热流涌上,反激得他豪情顿生!
沈文见他如此爽快,目中讶色一闪,抚掌笑道:“好!凌兄果然痛快!来人!奏乐!开宴!”
丝竹之声顿变得欢快起来。宴席正式开始。
不多时,第一位求诗的美人便袅袅婷婷地走上船来。是一位清吟小班女子,身着淡黄襦裙,容貌清秀,怀抱琵琶,显得有几分羞涩。
她走至凌云席前,盈盈一福,柔声道:“奴婢…请凌先生赐诗。”
早有仆役点起了一柱细香。
凌云刚连饮数杯,酒意微醺,望着眼前此娇怯怯的美人,再望望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轮明月倒映水中…心下一动,一句诗脱口而出:
““月姊相逢道韫家,
琵琶声里脸边霞。
不知酒后羞晕力,
醉倚兰舟鬓欲斜。””
诗声刚落,满船先是寂静一瞬,随即爆发出满堂喝彩!
“好!好诗!”
“以月姊、谢道韫喻其清雅,以霞、醉晕喻其羞色!妙啊!”
“即景即情!贴合至极!凌先生果然捷才!”
那黄衣美人听得诗中如此夸赞自家,又羞又喜,脸颊果然飞起两抹红霞,更显娇媚。她依规矩,捧起那壶酒,开始饮用。奈何酒量浅薄,刚喝了几口,便呛咳起来,眼泪皆出来了。
凌云见状,心下不忍,挥挥手道:“罢了,心意到了即可,退下吧。”
美人如蒙大赦,忙放下酒壶,感激地望了凌云一眼,福身退下。
沈文笑道:“凌兄怜香惜玉,真乃我辈中人!”
很快,第二位美人登船。亦是一位清吟小班女子,身着白衣,气质略显清冷,手持一管洞箫。
她行礼求诗。
有了前次经验,凌云不敢再立刻出口,生怕后面难以为继。他装模作样地沉吟起来,时而望望美人,时而望望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案面。
那柱香飞快地燃烧,很快过了一半。席间开始有人低声议论,那三位文士目中亦露几分审视之色。
就在香即将燃尽,那白衣美人目中已露一丝失望,众人以为他要受罚之时,凌云忽抬首,目中精光一闪,朗声吟道:
““素衣卿相谪凡家,
冷抱秋心立水涯。
莫道玉箫声易断,
此身原是不沾花。””
吟罢,他端起酒杯,自顾自饮了一杯,仿松了口气。
船上再次静默片刻,随即喝彩声更烈!
“妙!妙啊!以白衣卿相喻其孤高,以玉箫易断反衬其坚贞!不沾花!更显其洁!”
“此诗更胜前首!凌先生大才!”
“于绝境处逢生!真急智也!”
那白衣美人闻此,清冷的眼眸中顿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怔怔地望着凌云,仿被说中了心事。她深深福了一礼,声线微颤:“谢…谢先生赐诗。”
沈文抚掌大笑:“好!好诗!好美人!凌兄莫非钟意此女?不如…便留下她,在一旁陪酒。”
那白衣美人闻此,过来坐于一旁。
便在此时,席间那位瘦高宋姓文士,却略带几分酸意并挑衅地开言道:“凌先生莫慌。方才此两位…皆是本船自带的家伎,故而来得快。后面…湖上各家的姐儿,舟船往来,总要费些时辰…凌先生大可慢慢构思,不必…故意拖延。毕竟…春宵苦短,良辰难得啊!哈哈哈!”
他此言暗指凌云方才是在故意拖时间,等待灵感,并非真才思敏捷。此言一出,另外两位文士亦跟着笑了起来,气氛带着几分暧昧的讥诮。
凌云被他说得,脸皮一下子涨红了不少,心下暗恼,却不好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