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疲惫的身躯,凌云终是踏出了县廨大门。夕阳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青石板上,显出几分孤寂。
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一日,先是盐枭案的收尾,又是海塘筹款的献策,心力俱疲。饶是他年少,也觉有些难支。
“唉,真是…为那几两俸银,为三餐有汤,便得如此劳心劳力…”他低声自嘲一句,迈着沉重步履,朝自家那间小小公廨行去。
刚拐进巷口,远远便瞧见自家院门外,蹲着一道熟悉身影。
那人见了他,立时跳将起来,脸上堆起略显局促的笑,快步迎上,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小…小叔!您下值了?”
凌云定睛一看,原是本家一侄子,名唤凌远志。按辈分,这小子确该唤他一声叔,然二人年纪相仿,少时常一同掏鸟窝、下河摸鱼。只是后来凌云顶了胥吏职,凌远志则一直在塾中读书,预备走科举正途,往来便疏了。
“远志?你怎来了?蹲此作甚?快进屋里坐。”凌云有些意外,忙掏出钥匙启门。
凌远志随他入院,搓着手,显是拘谨:“不了不了,小叔,侄儿说几句话便走。”
小荷闻得动静,自屋内出,见有客,忙去灶间烧水。
凌云将凌远志让至院中石凳坐下,打量着他。这小子身着半旧儒袍,洗得发白,然浆洗得干净,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傲,却也掩不住一丝清贫所致的窘迫。
“寻我有事?”凌云径直问道。他知,若非有事相求,这心只读圣贤书、颇有些清高的侄子,断不会主动来寻他这“胥吏”叔父。
凌远志脸微一红,踌躇片刻,方低声道:“小叔…是…是如此。明年便是县试之期,侄儿…侄儿想下场一试。”
“此是好事!”凌云颔首,“寒窗苦读,不就为这一刻?好生考!”
“只是…”凌远志声更低,“县试虽易,然…然其中关节繁琐,非止文章一道。需得廪生具保,需得打点礼房书吏,需得…需得拜会学官老爷,投递名帖文章,以求青目…这些…这些皆需银钱打点,人情走动…家中境况,小叔您是知晓的…实在是…”
他说得吞吐,脸已红至耳根。凌云立时明了。此是来打秋风,求资助,甚而望他利用“明府亲信”身份,去走走门路。
看着侄子那窘迫又带期盼的眼神,凌云心下暗叹。此便是古代宗族之现实。“亲亲相隐”非止律法要求,更是一道无形道德枷锁。同族子弟求学上进,你若有力而不扶,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况,若凌远志真有朝一日中了秀才、举人,乃至进士,于整个凌氏家族,于他凌云,皆有莫大好处。
此忙,不帮还真不行。
他沉吟片刻,问道:“需几何?”
凌远志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忙道:“不敢多求…若能凑得十两银,便可周转…”
十两!凌云嘴角微一抽搐。此差不多是他这新晋押司小半载俸禄了!然他还是点了点头:“好。某思量思量。过两日你再来一趟。”
“多谢小叔!多谢小叔!”凌远志大喜过望,连连作揖,又说了几句感激话,方千恩万谢告辞离去。
送走侄子,凌云回至院中,刚端起小荷沏来的粗茶,未及饮一口,院门又被叩响。
“今日这是怎了…”凌云嘀咕着,起身开门。
门外立着的,竟是那许久未见的帮闲——胡瘸子!
胡瘸子依旧是那副油滑模样,见凌云,立时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哎呦!凌押司!贺喜高升!小人给您道喜了!”
“胡瘸子?你怎寻来了?”凌云蹙眉。
“瞧您说的,小人就不能来给您道个喜嘛!”胡瘸子嬉皮笑脸,自怀中摸出一份制作颇精的大红请柬,双手奉上,“小人今日是替赛金花姐姐跑个腿,给您送份请帖!”
“赛金花?”凌云接过请柬,心下疑惑更甚。启开一看,只见其上用工楷写着:
谨订于x月x日戌时,于倚翠楼为舍妹小婉举行梳拢之礼,恭请凌押司拨冗光临。 赛金花 顿首
梳拢之礼?!
凌云瞳孔一缩,面色骤沉!
所谓“梳拢”,便是北里女子初次接客的仪典!赛金花竟要为她那清高倔强的妹子小婉行此礼?!且还要请他去看?!
一股无名火猛窜心头!他眼前霎时闪过那日酒肆外间,小婉那清冷执拗、捧书卷不屑睨他的眼神!那般心气高傲、渴凭才学易命的女子,最终竟还是要行此路?!
而此一切之始作俑者,某种程度,不正是他凌云么?!若非他那两首“扬名”诗,小婉或许多藏匿些时日,或有他途…
更令他恼怒的是,赛金花此举,分明是瞧中他现今“押司”身份并那点“才名”,欲借他到场抬其妹身价!将他当了撑场面的器物!
此请柬,像一记耳光,狠狠扇于他面,警醒他那桩因“风流韵事”而黄的绝好亲事!
“她倒是…打得好算盘!”凌云冷笑一声,声寒如冰。
胡瘸子被他骤冷厉的态度骇了一跳,缩了缩脖,小心翼翼道:“大人…您…您这是…”
凌云深纳一气,强压下心头怒火并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意,将请柬随手掷于石桌,冷声道:“回去告知赛金花,其‘好意’某心领了。届时公务繁忙,恕难从命!”
胡瘸子张了张嘴,还想再劝,然见凌云那冰寒眼神,吓得将话又咽了回去,讪讪道:“是…是…小人定将话带到…那…那小人不扰您歇息了…”言罢,忙不迭溜了。
院中重归寂然。
凌云独坐石凳,望着那份刺目红柬,又思及方才侄子殷切眼神,再想海塘筹款的千头万绪…
家事、公事、风月事…事事烦心!
他猛端起那盏早已凉透的粗茶,一饮而尽。苦涩滋味,瞬蔓延至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