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雪下得绵密,像扯不断的棉絮,把整个棉田盖得严严实实。麦生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田埂走,棉秆的枯枝从雪地里戳出来,像支支冻硬的笔,在白茫茫的纸上画着稀疏的线。他裹紧了身上的新棉袄,哑女做的棉絮在怀里蓬松着,暖得像揣了团春天的阳光。
“慢点走,雪底下有冰。”哑女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竹篮,篮里是刚煮的元宵,用棉絮裹着,还冒着热气。她的新棉袄上,粉紫的云纹被雪光映得格外鲜亮,辫梢的红头绳在白雪里跳,像株刚冒头的红绒棉。她弯腰扶了扶被雪压弯的棉秆,指尖触到冰凉的雪,却笑得眉眼弯弯——这棉秆底下,藏着明年的棉籽呢。
春杏挎着个布包从另一条田埂走来,布包里是些晒干的棉桃壳,被雪浸得有点潮。“我娘说把这壳埋在田里,开春能当肥料,”她把布包往田埂上一放,拍了拍身上的雪,“你看这雪下得多好,冻死地里的虫,明年除草都省劲。”她往远处望,小虎正扛着把木锨在雪地里刨,“他说要看看籽王的根冻没冻着,放心不下。”
小虎的木锨插进雪地里,“噗”地陷下去半尺深。他扒开积雪,露出底下的黑土,棉根的须在土里盘着,像团冻硬的银线。“你看这根须多壮,”他直起身喊,手里捏着根没冻坏的须根,“张叔说棉根不怕冻,越冻来年长得越旺。”他往嘴里塞了个元宵,芝麻馅的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这雪化了就是好水,开春不用浇定根水了。”
张叔拄着拐杖,披着件厚棉袍,慢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他的新夹袄穿在里面,青蓝的布面从袍襟里露出点边,像雪地里的一抹晴空。“这雪叫‘养田雪’,”他往棉田深处望,目光像能穿透积雪,看到底下沉睡的棉籽,“我种了一辈子棉,就盼着年前下这么场雪,又保墒又除虫,是老天爷给的好兆头。”他磕了磕烟袋,火星在雪地里亮了下,又暗下去,“去年这时候,还在愁籽王能不能过冬呢,现在看,是咱多虑了。”
麦生蹲在籽王的棉秆旁,哑女递过来个元宵,糯米的黏混着芝麻的香,在舌尖化开。他想起去年这时候,籽王刚现蕾,被一场冻雨打得蔫了半片,他和哑女守在田埂上,用草帘裹了三夜才保住。现在看着这被雪埋住的棉秆,忽然觉得那些熬夜的冷、担惊受怕的慌,都值了——就像这元宵,咬破了皮,才尝得到里面的甜。
“你看这棉秆上的痕,”哑女指着根枯秆,上面有个浅浅的疤,“是去年棉铃虫咬的,当时怕它活不成,现在倒成了记号。”她从竹篮里掏出小本子,翻到去年的页面,上面画着被咬的棉秆,旁边写着“三月初五,除虫”,字迹被泪水洇过,有点模糊。“现在不怕了,”她笑着画了个太阳,照在棉秆上,“明年它会长得更壮。”
春杏也蹲下来,扒开积雪看红绒棉的根。那些带着紫晕的根须在黑土里蜷着,像团睡着了的紫线。“这红绒棉去年结的籽,我留了一小罐,”她说,“开春种在东头那片地,多施点肥,说不定能结出更粉的绒。”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布包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红绒棉的棉籽,给你们留了点,一起种。”
小虎把木锨插进雪地里,当作临时的坐凳。他掏出个冻得硬邦邦的梨,在棉袄上蹭了蹭,咬得“咯吱”响。“去年摘棉的时候,我总把红绒棉和普通棉混在一起,被春杏姐骂了好几回,”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今年我准能分清楚,红绒棉的壳带点粉,一看就知道。”
张叔坐在田埂上,烟袋锅里的烟叶换了新的,抽起来格外香。“种棉就像养娃,”他慢悠悠地说,“得知道它啥时候渴,啥时候饿,啥时候怕冻,啥时候怕虫。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长好绒;你糊弄它,它就给你结空桃。”他指了指雪地里的棉秆,“这些秆看着枯了,底下的根可没死,等开春地气一暖,就冒新芽,跟过日子似的,看着难,熬过去就是新的。”
日头升到头顶时,雪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雪地上,亮得人睁不开眼。麦生和小虎用木锨在棉田边堆了个雪人,雪人戴着麦生的旧草帽,穿着小虎的破棉袄,手里还插着根棉秆,像个守田的老把式。哑女给雪人系了条红头绳,春杏则往它手里塞了个元宵,说是给它“过年”。
“你看这雪人,”麦生笑着说,“像不像去年守着棉苗的咱?”
大家都笑了,笑声在雪地里荡开,惊起几只在棉秆上躲雪的麻雀,扑棱棱飞进阳光里。哑女的小本子上,又多了幅画:雪地里的棉田,堆着雪人的田埂,四个笑着的人,头顶是破开云层的太阳。旁边写着“正月十五,棉田积雪”,字迹比去年的稳多了。
中午在张叔家吃的饭,炕桌上摆着元宵、腊肉、炒青菜,还有壶烫热的米酒。虎娃穿着新棉袄,在炕上爬来爬去,抓着张叔的烟袋玩,被春杏娘笑着夺下来。“这孩子,长大了也得学种棉,”张叔喝着米酒,眼里的光暖融融的,“把这籽王、红绒棉都传下去,让咱这地永远有好棉。”
麦生喝着酒,看哑女正给大家盛元宵,她的新棉袄袖口沾了点米酒,却毫不在意。窗外的雪在阳光下慢慢化,棉田的轮廓渐渐清晰,像幅浸了水的水墨画。他忽然觉得,这棉田积雪的日子,是给过去一年画的句号,也是给新一年写的序——去年的棉苗成了今年的棉秆,今年的棉籽会变成明年的棉苗,就像这酒,酿得越久,越香;这日子,过得越实,越暖。
下午往回走时,雪水在田埂上汇成细流,顺着垄沟往棉田里渗,像给土地喂了口甜水。哑女的竹篮空了,她就把捡到的棉籽放进去,黑亮的籽在篮底滚,像撒了把星星。“明年种在这里,”她指着片向阳的地块,比划着,“能晒着太阳。”
麦生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心沾着雪水,却暖得很。远处的雪人在阳光下慢慢变矮,草帽歪在一边,像个醉汉,却还守着那片棉田。他知道,这第五百九十一章的回望,不是停步,是蓄力。等冰雪化尽,春风吹起,他们还会扛着锄头走进棉田,把今年的期盼,种进去年的土地里,让这棉田的故事,一年年,往下传。
夕阳把雪地染成了金红,棉秆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无数只指向天空的手。麦生回头望了眼,忽然觉得这片被雪覆盖的棉田,像床巨大的棉被,盖着沉睡的希望,等开春一到,就会抽出新绿,开出紫花,结出满枝的棉桃,把这寒冬的静,酿成又一季的热闹与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