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的风带着刀似的寒,却吹不散棉仓里的暖。麦生踩着木梯往梁上码棉包,粗布缝的包沉甸甸的,压得梯子“咯吱”响,里面的棉絮却蓬松得很,透过布眼往外冒白,像堆在梁上的云。哑女在底下扶着梯子,仰头看着他的脚,手里攥着根麻绳,随时准备递上去捆包。
“最后一捆了。”麦生把棉包推到梁的最里端,与其他棉包挤得严严实实,仓顶的茅草缝里漏下的光落在棉包上,泛着柔和的白。他顺着梯子下来,脚刚沾地,哑女就递过块粗布巾,上面绣着朵饱满的棉桃,是她今秋新绣的,针脚里还沾着点棉绒。
春杏挎着竹篮走进来,篮里是刚炸的油果,金黄的面块裹着芝麻,香得人直咽口水。“张叔让我送些油果来,”她把篮往棉包上一放,“说今年的棉收得比往年多三成,该请大家吃顿好的。”她往梁上瞅了瞅,棉包从梁头码到梁尾,把仓顶的木梁遮得只剩条缝,“这仓都快盛不下了,明年怕是得再盖间新的。”
小虎扛着杆秤进来,秤砣上还挂着去年的红绸。“刚称完最后一捆,”他把秤往地上一放,秤杆上的星子在光里闪闪发亮,“总共二百三十七斤,比张叔年轻时的最高纪录还多十五斤。”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油果,“咬一口,甜到心里头,这都是你俩一整年的功劳。”
麦生咬着油果,芝麻的香混着棉絮的清,在舌尖漫开。他忽然发现仓角堆着些旧棉包,是去年收的尾絮,当时觉得少得可怜,如今跟新棉包一比,倒像个不起眼的小疙瘩。哑女看出他的心思,从旧棉包里抽出缕絮,与新棉絮并在一起比——旧絮偏黄,绒也短些,新絮却白得发透,绒长得能绕指尖两圈。
“这就叫一年比一年强。”春杏凑过来看了看,“去年你俩还分不清棉桃的生熟,今年都能教村里的新媳妇摘桃了。”她指着墙上的划痕,是麦生开春时刻的身高线,如今再看,划痕已到了他的肩头,“不光棉长得好,人也长壮实了。”
日头升高时,张叔拄着拐杖来了,身后跟着村里的几个老人。老人们摸着棉包,手在粗布上轻轻拍,像在抚摸熟睡的娃娃。“我种了六十年棉,”最年长的李爷爷颤巍巍地说,“就数今年的絮最好,绒长、色白,弹成被盖着,能做个安稳梦。”
哑女从仓角拖出个木箱,里面是今年攒的“宝贝”——最早结的棉籽串、最艳的花瓣干、最大的棉桃壳,还有她绣了一整年的布卷。布卷展开来,从春芽到冬棉,二十多幅绣品连在一起,像幅长长的棉田岁时记,引得老人们连连赞叹。
“该分棉了。”张叔磕了磕烟袋,火星在棉香里明明灭灭,“按老规矩,先留足明年的种棉,再给每户分十斤新絮,剩下的拉去镇上换些米面,给孩子们做身新棉衣。”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红布包,“这是给你俩的头份,比别家多五斤,是你们该得的。”
麦生捏着红布包,里面的棉絮软乎乎的,透着股暖。他忽然想起开春时在雪地里翻地的冷,想起夏夜在棉田守桃的蚊叮,想起秋阳下剥壳的汗流浃背,原来所有的辛苦,都化作了这棉仓里的盈满,看得见、摸得着,比任何夸赞都实在。
分棉的时候,村里的媳妇们挎着竹篮在仓外排队,说说笑笑的声浪漫过仓门,撞在棉包上又弹回来,混着棉香,像支热闹的歌。麦生和哑女帮着称棉、装袋,指尖碰着粗布和棉絮,暖得不想松开。有个刚嫁来的新媳妇不会装絮,哑女就手把手教她——先铺层布,再把絮轻轻抖开,像给布盖了层云。
中午在仓外搭了灶台,春杏和婶子们煮了大锅的红薯粥,蒸了两笼棉籽油饼。大家围着灶台坐,粥香混着棉香,把寒气都驱散了。麦生咬着油饼,看着老人们喝着粥笑,看着孩子们追着棉絮跑,忽然觉得这棉仓不只是盛棉的地方,盛的是一整年的盼头,是村里人的热乎气,是日子越过越厚的实在。
“明年咱们再种三亩新棉田。”小虎喝着粥说,“我跟我爹说了,把河对岸的荒地开出来,用咱们的棉籽种,保准也能长这么好。”他往麦生碗里舀了勺粥,“到时候还跟你俩搭伙,我牵牛,你扶犁,哑女撒灰,跟今年一样。”
麦生点头,看着哑女在给布卷最后的空白处绣花——绣的是棉仓的梁,梁上堆着棉包,仓门口站着笑着的人,针脚里的金线在阳光下闪,像把岁末的暖都绣了进去。风从仓门吹进来,卷起几缕棉绒,在光里打着旋,像在跳支圆满的舞。
夕阳把棉仓染成金红色时,最后一户的棉也分完了。麦生站在空荡荡的仓中央,地上还留着棉包的浅痕,空气里的棉香却浓得化不开。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棉絮就会变成家家户户的新被、新袄,把棉仓的暖带到每个角落,而他和哑女,会在开春时重新走进棉田,播下新的种子,等着又一个盈满的岁末。
晚风带着岁末的清寒掠过仓顶,麦生握紧了哑女的手,她的手心还沾着棉绒,蹭在他的手背上,像落了层永远不会化的暖。他忽然觉得,这第五百四十章的日子,就像这盈满的棉仓,藏着最踏实的圆满,最长久的期盼,只要心里有片棉田,日子就永远有奔头,一年又一年,暖得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