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在竹匾上结了层薄白,麦生蹲在晒透的棉桃旁,指尖捏着裂壳的边缘。褐红的桃壳已经干透发脆,轻轻一掰就“咔嚓”裂开,露出里面裹得紧实的棉絮,像团被揉皱的云,在晨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把絮从壳里剥出来,指缝间沾着细碎的棉絮,痒得人想笑。
“绒真长。”哑女的声音带着笑意,她举着个刚剥好的棉桃,絮上还沾着点褐皮碎屑,像给白云镶了圈褐边。她从篮里拿出个细竹筛,把棉絮放进去轻轻晃,碎屑落在筛下,露出更纯净的白,“张叔说这样筛三遍,弹出来的絮才匀。”她往麦生手里塞了个剥壳用的小竹刀,刀头磨得圆润,“比用手掰省劲,还不伤绒。”
春杏挎着竹篮走来,篮里是刚煮的玉米粥,热气混着秋收的干爽漫过来。“我刚数了,”她把粥碗递给两人,“昨天摘的棉桃剥出三十斤净絮,比去年这时候多五斤。”她指着筛子里的棉絮,“你看这绒的长度,能纺成最细的线,织出来的布比缎子还软。”她从篮里拿出块粗布,“这是去年用头茬絮织的,给你们垫着剥壳,别让绒沾太多灰。”
小虎扛着弹棉弓从仓房那头过来,弓上的牛筋弦还带着新换的韧劲。“该弹第一遍了,”他把弓放在棉堆旁,“张叔说今晨的湿度正好,弹出来的絮不飞绒,还蓬松。”他拿起木槌敲了敲弓弦,“嗡”的一声闷响,震得竹匾上的棉绒轻轻颤,“听听这声,够劲,弹出来的絮错不了。”
麦生接过竹刀,学着哑女的样子剥壳。褐皮在刀下裂开规整的纹路,棉絮像受惊的小兽般探出头,白得晃眼。他忽然发现有个棉桃里藏着三瓣絮,比双仁桃还稀罕,赶紧喊哑女来看。哑女用筛子接住这三瓣絮,眼里的光比棉絮还亮,比划着“留着做个小棉枕,给张叔用”,又指了指絮上的绒,意思是这绒最软,枕着舒服。
日头升高时,剥好的棉絮在竹匾里堆成了小山。白花花的絮在阳光下泛着暖,像铺了层刚落的雪。麦生和哑女轮流筛絮,竹筛在两人手里摇得均匀,碎屑落在粗布上,积成层褐红的粉,像给雪白的絮镶了道边。
“你看这绒尖,”哑女拉着麦生的手,指向筛子边缘的棉絮,那里的绒比别处长半寸,在风里轻轻飘,“张叔说这是‘绒王’,能纺成线做寿衣,贴身不硌人。”她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收集的各色绒尖,最长的那根足有寸许,“攒够了能做支绒笔,比狼毫还软。”
麦生把绒王小心翼翼地放进布包,指尖触到绒尖时,像碰到了团流动的暖。他想起春播时的嫩芽、夏开时的粉花、秋裂时的褐壳,原来这一年的时光,都藏在这棉絮的白里,从青涩到饱满,从热烈到沉静,最终化作这触手可及的暖。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棉絮旁明明灭灭。他拿起朵刚剥的棉絮,在手里揉了揉,眼里的笑像被阳光晒化的蜜。“好绒,”他把棉絮放回竹匾,“弹出来能攥出水份,是顶好的絮。我年轻时候弹棉,总急着多弹几遍,结果把绒弹断了,织出的布发脆,后来才明白,好絮得顺着它的性子来,弹三遍就够,多了反倒是糟蹋。”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棉堆旁吃干粮。春杏烙的芝麻饼带着焦香,就着腌萝卜条,格外爽口。麦生咬着饼,看着棉絮在阳光下慢慢舒展,像无数只白鸟在振翅,忽然觉得这些棉絮里藏着整个季节的馈赠——藏着土地的厚,藏着汗水的咸,藏着他和哑女一双手的温度,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沉甸甸的甜。
“下午弹絮可得仔细,”小虎啃着饼说,“弦别敲太狠,绒断了可惜。去年我弹坏了半筐絮,被张叔骂了半天,忘了?”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野柿子,甜得发腻,“就着这甜,弹出来的絮都带甜味。”
麦生剥开柿子,甜汁在舌尖漫开。他看着哑女在给棉絮分类——长绒放一堆,短绒放一堆,碎绒则收进布袋,“短绒能做棉鞋里子,碎绒能填枕头”,她比划着,把最蓬松的那堆絮单独放着,意思是留着做新棉胎,冬天盖着暖和。
午后的阳光带着秋末的暖,麦生帮着小虎扶弹棉弓。木槌敲在弓弦上,发出“嗡鸣”的震颤,棉絮在震波里慢慢散开,变得越来越轻,像升腾的云。哑女则在旁边用竹枝挑出藏在絮里的碎壳,动作轻得像在绣花,生怕碰断了绒。
夕阳把棉仓染成金红色时,第一遍弹好的棉絮已经堆成了蓬松的云。麦生站在棉堆旁,看着那些白得发透的絮在余晖里泛着暖,像无数个被唤醒的梦。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棉絮就会被拉成条、纺成线、织成布,变成新的棉胎、新的衣裳,把这剥壳见絮的暖阳,织进往后的日子里。
晚风带着棉绒的清香掠过仓房,麦生握紧了哑女的手,她的手心沾着层细绒,像落了层永远不会化的雪。他忽然觉得,这第五百三十八章的日子,就像这剥壳见絮的暖阳,藏着最纯粹的收获,最温柔的耐心,只要用心感受,就会发现,一年的等待,都在这棉絮的白里,变得柔软而温暖,把时光酿成了触手可及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