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河滩的茅草叶上时,春杏已经把铁籽棉的种子倒在了竹匾里。阳光透过薄雾斜斜照过来,把那些圆滚滚的黑籽照得发亮,像撒了层碎墨,又透着点油光。
“得再挑一遍,把瘪的捡出来。”她用指尖拨弄着棉种,指腹蹭过籽壳的硬棱,“去年就是没挑净,长出的苗参差不齐。”
麦生蹲在旁边,学着她的样子捡瘪籽,小手指捏着棉种,轻轻一捻,空壳就碎了,饱满的则沉甸甸的,捏在手里像颗小石子。“婶,这籽真能长出拳头大的棉桃?”他举着颗最大的籽问,阳光从籽壳的纹路里漏下来,在掌心投下细碎的影。
“只要你肯天天来浇水,准能。”哑女笑着递来个陶碗,里面盛着拌了草木灰的棉种——这是昨晚就拌好的,草木灰能防虫害,还能让籽壳快点裂开。她比划着“得顺垄撒,每行隔五寸”,又拿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道线,算是给麦生做示范。
小虎扛着木耙从田埂走来,裤脚沾着的露水打湿了半截,他把耙子往地上一放,木齿在新耕的土地上划出浅痕。“张叔说撒种得趁土湿,”他用脚碾了碾土块,“昨儿耕完地没浇水,正好今晨的露水润了土,不粘籽。”
春杏把拌好的棉种分到三个小竹篮里,自己拎一个,给麦生和哑女各递一个:“我撒中间的垄,你们俩撒两边,记着别扎堆,匀着点。”她往麦生篮里多放了把,“你那行短,多撒点没事。”
麦生挎着篮子钻进棉田,新翻的泥土软得像棉被,一脚踩下去陷半寸,却透着股清爽的腥气。他学着春杏的样子,抓起把棉种往垄沟里撒,籽壳落在土里“嗒嗒”响,像小雨点打在窗纸上。
“慢点撒,”春杏在中间垄喊,“你那行撒得太密了,苗长起来会打架。”
麦生赶紧放慢速度,把手里的棉种往远处匀了匀。哑女走过来,拿起他的手,教他用拇指和食指捻着撒,这样更匀。她的手心粗糙,却带着股暖劲,把麦生的小手裹在里面,像揣在棉袄兜里。
撒到地头时,麦生忽然想起自己埋在田埂边的那两颗棉籽,慌忙跑过去看。土还是原样,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扒开点土,看见籽壳好好地躺在里面,才松了口气,又小心地把土盖回去,还浇了点随身带的水。
“看啥呢?这么上心。”小虎拿着木耙跟过来,见他对着小块地忙活,忍不住笑,“这两颗籽要是长不好,拿你是问。”
“肯定能长好!”麦生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我每天来浇三次水,比浇菜畦还勤。”
春杏和哑女已经撒完了自己的垄,正坐在田埂上歇脚。春杏从篮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刚烙的芝麻饼,分给大家:“趁热吃,垫垫肚子,等下还得耙土盖籽。”
麦生咬着饼,芝麻的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在嘴里散开,忽然觉得这饼比灶上烙的更有味道。他看着眼前的棉田,三行整齐的垄沟里,黑亮的棉种像撒了串黑珍珠,等着被土盖住,被水滋润,然后悄悄探出头。
“耙土时得轻着点,”小虎咽下最后口饼,拿起木耙,“别把籽翻出来,也别盖太厚,半寸土正好。”他推着耙子往前走,木齿在垄沟里轻轻扫过,把棉种盖在下面,留下层平整的虚土,像给籽儿盖了层薄被。
麦生也找来个小耙子——这是小虎特意给他做的,木齿比大耙子短一半,正好够他用。他跟在小虎后面,把田埂边自己撒的那两颗籽也仔细盖好,还在周围画了个小圈,免得被耙子碰着。
日头爬到头顶时,三行棉种全被盖好了。小虎把木耙立在田埂上,春杏则在垄沟尽头插了根红布条,算是做记号。哑女从篮子里拿出个小瓦罐,往每个垄头倒了点水——这是从家里带来的井水,带着灶上烧过的余温,能让籽儿醒得快点。
“等过七天,就能冒芽了。”春杏拍了拍手上的土,望着棉田说,“到时候绿油油的一片,比菜畦里的菠菜还精神。”
小虎往远处望了望,河滩的风带着水汽吹过来,掀动他的衣角。“去年这时候,这片还是荒滩呢,”他忽然感慨,“现在种上棉,秋天就能摘白花花的棉桃,日子真是经不得盼。”
麦生没说话,只是蹲在自己的小圈旁,用手指在土上画了个笑脸。他好像能听见棉种在土里伸懒腰的声音,能看见它们顶破籽壳、冒出芽尖的样子——就像他自己,去年还在破庙里啃干饼,现在却能跟着大家种棉,手里的小耙子握得稳稳的,心里的盼头也长得实实的。
回家的路上,三个人的脚印在棉田边叠在一起,像串歪歪扭扭的诗。春杏拎着空竹篮走在中间,哑女帮麦生扛着小耙子,小虎则垫后,时不时回头望一眼那片刚种上棉的土地,红布条在风里轻轻晃,像个招手的小人。
麦生忽然想起张叔说的“种地就像过日子,撒下籽,就得勤着侍弄,一分辛苦一分甜”。他摸了摸兜里剩下的半块芝麻饼,觉得这话比饼还实在——那些落进土里的棉种,不就是撒在日子里的甜吗?只要肯浇水、肯除草,总有一天,会结出满枝的暖。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色,新盖的虚土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远远望去,那片土地像块铺展的黑绒布,缝着无数个等待发芽的梦,而风掠过垄沟的声响,正是梦开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