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在墙角堆成歪歪扭扭的小丘,被日头晒得半化不化,淌下的水在石板上冻成层薄冰。麦生踩着冰碴往院外跑,新做的棉鞋底沾着雪沫,却跑得飞快——小虎哥说今天要去修犁,那架比他岁数还大的旧木犁,藏在柴房最里头,据说去年秋天耕坏了犁头。
“慢点跑,别摔着!”春杏从灶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块揉好的面团,“早饭蒸了红糖馒头,再不回来吃,就让你虎哥全吃了。”
麦生果然刹住脚,转身往回跑,鼻尖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山楂。“俺帮虎哥扶犁,不吃馒头了!”他嘴上喊着,眼睛却瞟向灶台上冒热气的蒸笼,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小虎正蹲在柴房门口拆犁头,锈迹斑斑的铁犁卡在木架里,用锤子敲了半天也没松动。“这老物件,脾气比张叔还倔。”他抹了把额头的汗,见麦生凑过来,往旁边挪了挪,“来,帮哥扶着木架,我再敲敲。”
麦生赶紧用肩膀顶住犁架,木头被冻得冰凉,却透着股结实的沉劲。“这犁用了多少年了?”他摸着犁杆上磨出的凹槽,那是无数只手攥过的痕迹。
“听我爹说,是我爷年轻时打的,”小虎抡起锤子,“‘哐当’一声,铁犁终于松动了,带着锈屑掉在地上,“算下来,快五十年了。”
春杏端着馒头走来,鞋跟在冰上打滑,她赶紧扶住门框:“张叔让我带句话,说他那有块新锻的犁头,是前儿请铁匠打的,让你去拿。”她把馒头往石桌上一放,捡起地上的旧犁头,“这锈得都快成废铁了,正好拿去换两斤钉子。”
小虎啃着馒头往张叔家走,麦生揣了个馒头跟在后头,边跑边嚼,红糖的甜浆沾在嘴角,像抹了层蜜。张叔家的院门没关,老黄牛拴在桩上,正慢条斯理地嚼着干草,看见他们来,“哞”地叫了一声。
“来啦?”张叔从屋里搬出块闪着寒光的新犁头,铁刃磨得发亮,“这是按你说的尺寸打的,比旧的宽半寸,耕起地来更省劲。”他用手指敲了敲犁头,“听听这声,钢火足着呢。”
小虎接过犁头,沉甸甸的压手:“多谢张叔,回头给您送袋新磨的面粉。”
“谢啥,”张叔摆摆手,“等开春你用这犁头耕我的地,就算谢了。”他忽然往麦生手里塞了个布包,“这是给你的,前儿编筐剩下的细竹条,能编小篮子。”
麦生捏着布包往回走,竹条在里面“沙沙”响,像藏了串小铃铛。小虎已经把新犁头装在了木架上,正试着推动犁杆,“吱呀”的声响里,新犁头在冻土上划出浅沟,带起的泥块里还裹着未化的雪粒。
“成了!”小虎直起身,拍了拍犁架,“等雪全化了,就去耕荒滩,保准一天能耕半亩。”
春杏蹲在旁边,用布擦着犁杆上的泥:“我把犁杆缠成麻绳吧,免得手滑。”她摸出揣在兜里的麻线,开始一圈圈往犁杆上缠,绳结打得又紧又匀,“这样冬天不冰手,夏天不磨破。”
哑女也搬着块石头过来,垫在犁架的支脚上,让犁头离地面高些,免得被冻土磕坏。她指着远处的河滩,比划着“等耕完地,就种上春杏说的‘铁籽棉’”,眼里的笑意像刚化的春水,亮闪闪的。
麦生忽然想起什么,跑回柴房,抱出自己的小锄头——锄柄上的棉垫被磨得有些薄了,却依旧软乎乎的。“俺的锄头也能耕地!”他学着小虎的样子,往冻土上刨了一下,“就是慢点。”
众人都笑了。小虎揉了揉他的头发:“等你长到犁杆高,就教你用大犁。”
日头爬到头顶时,残雪又化了些,露出的黑土被晒得暖暖的。小虎把修好的犁架靠墙放好,春杏给犁头套了层麻布防生锈,哑女则把麦生的小锄头擦干净,挂在犁架旁边,像给大犁配了个小跟班。
麦生蹲在地上,用张叔给的竹条编小篮子,手指被竹条划得发红,却越编越起劲。他看着墙边的大犁和小锄,忽然觉得,这两件家伙就像小虎哥和自己——一个沉稳有力,能耕开大片土地;一个小巧灵活,能照顾到边角缝隙。
春杏端来热水,给每个人倒了碗:“喝口暖暖,下午去拾些枯枝,雪化了烧火正好。”她看着麦生编的小篮子,虽然歪歪扭扭,却有模有样,“编得不错,等编好了,给你装拾来的枣子。”
小虎喝着水,望着远处渐渐泛绿的河滩,忽然说:“等耕完地,就去河里挑水,把荒滩浇透了。今年的棉种金贵,得让它们喝饱水。”
哑女点头,往他碗里添了些热水,目光落在院角那棵石榴树上——去年冬天没怎么下雪,树枝上还挂着几个干瘪的旧果,像在等着春天的新花。
麦生把编了一半的篮子往怀里一揣,扛起小锄头:“俺去拾柴!”他跑出院门时,棉鞋底的雪已经化了,在地上印出串湿脚印,像串省略号,省略的是未完的话,和等着开春的盼头。
墙角的新犁在阳光下泛着光,铁刃映着天上的流云,仿佛已经耕开了一片松软的土地,等着种子落进去,等着春雨浇下来,等着秋天沉甸甸的收获。而这残雪未消的日子,不过是给春耕的序曲,垫了段安静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