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又开始落了,像无数只白蝴蝶扑在窗纸上,簌簌的声响裹着北风,把整个村子都捂得严严实实。哑女坐在炕沿,手里穿引着红绒线,正给小虎的新棉鞋纳鞋底。线绳穿过厚厚的棉布,在油灯下拉出细细的影子,比去年给她纳的那双更密——今年的棉絮是托李婶新弹的,蓬松得像朵云,她特意多絮了两层,想着定能抵挡住年关的寒风。
“别太费眼。”小虎从仓房进来,肩上落着层薄雪,手里抱着个布袋子,“刚把最后一袋谷子归置好,今年的收成够吃到来年麦熟了。”他把袋子往墙角一放,凑到炕边看她手里的棉鞋,指尖轻轻碰了碰针脚,“比去年纳的匀实多了,你这手艺,快赶上镇上的鞋匠了。”
哑女抬头瞪他一眼,却把线拉得更紧了些。她记得去年此时,也是这样的雪夜,她给小虎补旧棉鞋,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错路的小蛇,他却宝贝似的穿了整个冬天,说“媳妇纳的鞋,暖脚”。那时的仓房漏风,谷子得用塑料布裹着才不返潮,他总半夜起来去查看,回来时冻得鼻尖通红,却笑着说“粮食比啥都金贵”。
灶膛里的炭火“噼啪”跳动,映得小虎眼角的细纹都暖融融的。他往炕桌旁的炭盆里添了块新炭,火星子溅起来,落在哑女的布鞋上,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把鞋底的花纹纳得更周正——鞋面上绣的是朵小小的梅花,是前几日跟着张婶学的,去年只会绣简单的十字纹,今年却能绣出花瓣的层次感了。
“尝尝这个。”小虎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糖酥果,是镇上点心铺新做的,“李伯家的小子结婚,分了些喜糖,这果子比去年的脆。”
糖酥果的甜香混着炭火的暖漫开来,哑女咬了一口,酥得掉渣。她想起去年过年,家里只有半袋冻硬的红薯干,小虎却把最软的那几块塞给她,说“这是咱的年糖”。那时的炭盆是裂了缝的,烧起来总冒黑烟,他就把她往炕里推,自己坐在风口,说“男人抗冻”,如今的炭盆换了新的,烧得旺旺的,屋里暖得能只穿单衣。
棉鞋的鞋底纳好了,哑女把鞋举起来看,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在油灯下泛着淡淡的光。小虎接过穿上,跺了跺脚,笑道:“比新鞋还合脚!你这手艺,赶明儿能去镇上开个鞋铺了。”
他忽然从仓房角落里拖出个木箱,打开来,里面是些花花绿绿的布块,还有几串晒干的红辣椒、玉米穗。“你看,”他指着那些布块,“前几日赶集扯的,给你做件新棉袄,过年穿正好。”布块里有块水绿色的,嫩得像春天的柳芽,“去年你说喜欢这颜色,我记着呢。”
哑女的指尖抚过布面,忽然看见箱底压着张红纸,是去年写春联剩下的,边角都磨毛了。她想起去年贴春联,小虎踩着板凳往门框上糊,浆糊抹得太多,流得满手都是,却笑得像个孩子,说“这样才粘得牢”。那时的春联是用锅底灰写的,黑糊糊的看不清字,今年他却请了村里的老先生写,金粉描的字,亮得晃眼。
“年三十咱包饺子吧?”哑女忽然开口,声音被炭盆的热气烘得软软的,“李婶教我调了肉馅,放了新磨的花椒面,比去年的香。”
小虎往灶膛里添了块大炭,火光映着他的笑脸:“好啊,再烫壶米酒,咱也学学城里人的样子,守岁到天明。”他忽然凑近,声音压得像雪落的私语,“等开春,咱就把西厢房修修,再添张新炕,你说好不好?”
哑女的心跳忽然快了些,像被炭火燎了一下。她没说话,只是往他手里塞了块糖酥果,指尖碰着他的掌心,烫得像握着块烙铁。窗外的雪还在下,灶膛里的火还在烧,木箱里的布块散发着新布的清香,把这冬夜的小屋烘得暖融融的,像个被岁月温柔裹住的糖。
小虎握着她的手,忽然哼起不成调的曲子,是村里货郎常唱的《年关谣》,跑调跑到天边去,却比任何乐声都顺耳。哑女跟着轻轻晃腿,鞋尖碰着炭盆边的灰,留下浅浅的印子。她知道,这新做的棉鞋会陪他走过整个冬天,这水绿色的棉袄会在开春时穿在身上,而身边这个人,会像这灶膛里的火,在往后的年关里,烧得旺旺的,暖得久久的,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过成最踏实的年景。
院外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是在雪地里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混着北风,像支热闹的年曲。小虎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你听,年味儿都飘过来了。”
哑女望着他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她知道,这雪终会停,春天总会来,而他们的日子,会像这满仓的谷子,一年比一年饱满,一年比一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