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房的石碾子又开始“吱呀”作响时，哑女正蹲在门槛上择菜。深秋的阳光斜斜地落在她发顶，把那几根没藏住的白头发，染成了金褐色。
“婶子，今儿磨多少棒子面？”小虎推着独轮车进来，车上装着半袋玉米粒，布袋边角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粗布衬里。他裤脚沾着泥，是刚从地里回来——趁着晴好，把最后一茬红薯挖了，堆在院角，用稻草盖着，等着霜降后再收进窖里。
磨房的张大爷正用笤帚扫着石碾子上的麸皮，见了小虎，直起腰笑：“刚够磨三升，你婶子说要蒸窝窝头，给你家哑女也捎两个。”
小虎把玉米粒倒进磨盘上方的漏斗里，又往磨眼里塞了把干稻草——这样磨出来的面会更细些。他踩动踏板，石碾子开始缓缓转动，“吱呀——吱呀——”的声响漫出来，混着玉米被碾碎的“沙沙”声，像首老旧的歌谣。
哑女端着个粗瓷碗进来，里面是切好的萝卜条，撒了点盐，脆生生的。她把碗往磨房的石桌上一放，又从兜里掏出块薄荷糖，剥开糖纸递给张大爷的小孙子。那孩子刚会走路，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抓住糖块就往嘴里塞，黏糊糊的小手在小虎裤腿上擦了擦，留下串湿乎乎的印子。
“你家哑女就是心细。”张大爷看着哑女帮着调整漏斗里的玉米粒，让流速匀匀的，不由夸道，“上回磨高粱面，她就站在这儿守了一下午，说粗了硌嗓子，非得磨到细得能吹起来才肯走。”
小虎踩踏板的脚顿了顿，笑着回：“她呀，就认死理。前儿做红薯饼，非得把红薯皮削得比纸还薄，说这样吃着不喇嘴。”话里带着点嗔怪，眼里却漾着暖。
哑女听见了，回头冲他比划了个“打”的手势，手里还捏着根玉米须，晃悠悠地像在抽他。小虎赶紧讨饶：“错了错了，是我嘴笨，该说你做的饼子甜得能粘住牙。”
磨房里的笑声混着石碾的“吱呀”声，把墙角的蜘蛛网盘得更紧了。哑女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小虎也是在这儿磨面，磨到一半踏板断了，他愣是蹲在地上修了两个时辰，手冻得通红，却不让她靠近，说机油脏。最后还是张大爷找了块旧铁板补上，才算完事。那天的玉米面磨得粗，蒸出的窝窝头带着点颗粒感，小虎却说香，抢着吃了三个，把她碗里的也扒了过去。
“对了，”张大爷忽然想起什么，从磨房角落拖出个麻袋，“你上次托我留的荞麦，晒干了，磨成面够做两回饸饹面。”荞麦面是哑女爱吃的，尤其是冬天，和着羊肉汤煮，暖得能从胃里一直热到心里。
小虎停下踏板，石碾子慢慢停下，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窗外风吹过杨树的“哗哗”声。他擦了把汗，接过麻袋掂量了下：“够了够了，等过几日落雪，就麻烦婶子教哑女揉面，她总说自己揉的面太硬，煮出来像棍子。”
哑女脸一红，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花椒叶。她往张大爷手里塞，比划着“炸花椒油”——去年张大爷用她给的花椒叶炸了油，拌凉菜特别香，今年她特意多晒了些。
张大爷笑着收下：“那我明儿就炸，到时候送半碗给你们。”说着指了指石碾子上的玉米面，“差不多了，过遍筛子就行。”
小虎把磨好的玉米面倒进竹筛，哑女拿过木勺，一下下晃着筛子，细粉簌簌落在下面的盆里，粗的留在筛面上，还要再磨一遍。阳光从磨房的小窗照进来，在细粉上投下块亮斑，随着筛子的晃动轻轻跳着，像只小蚂蚱。
筛完面，小虎把细面装进布袋，沉甸甸的。张大爷往袋里塞了把糖精片：“放两勺在窝窝头里，甜丝丝的，哑女爱吃。”哑女连忙摆手，从自己兜里掏出块红糖——她早就备着了，知道小虎不爱吃糖精，只爱红糖的暖甜。
往家走时，小虎扛着面袋，哑女跟在旁边，手里拎着那袋荞麦面。路过村头的老槐树，看见李婶在摘槐角，小虎停下来搭话：“婶子，这槐角晒了能入药？”
“可不是，”李婶摘得手忙脚乱，“你叔最近总咳嗽，听说煮水喝管用。”哑女一听，拉了拉小虎的袖子，指着槐角比划“多摘点”。小虎心领神会，放下面袋就帮着摘，他个子高，一伸手就够到最高的枝桠，哑女在下面捡，两人配合着，不一会儿就摘了半篮子。
李婶过意不去，塞给他们几个新摘的柿子：“软的，刚熟，尝尝。”柿子甜得像蜜，哑女吃着，把核吐在手心里，小虎自然地接过去，丢进路边的草丛里。
快到家时，碰见二娃子背着书包跑过去，嘴里喊着“上学去”。哑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拉了拉小虎的胳膊，指了指村西头的学堂——去年她就听说，学堂新来了个先生，教认字，她想让小虎去学学。
小虎愣了下，随即笑了：“我这笨脑子，怕是学不会。倒是你，心灵手巧，要是认字，准能把菜谱记下来，省得每次做新菜都得比划半天。”
哑女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片树叶，用指甲在上面划了个歪歪扭扭的“虎”字——是她偷偷跟学堂的孩子学的。小虎凑过去看，忽然把面袋往地上一放，认真地说：“好，咱一起学！你教我认树叶上的字，我教你算秋收的账，咋样？”
哑女眼睛亮起来，用力点头，把那片树叶小心翼翼地夹进装荞麦面的布袋里。风穿过麦田，把玉米的甜香吹得老远，小虎扛起面袋，脚步轻快了些——他好像忽然盼着冬天快点来，这样就能围着灶台，看哑女用新学的字，在纸上写下荞麦饸饹面的做法，而他在旁边添柴，听着锅里的汤“咕嘟”响，把日子煮得像那碗面一样，热辣辣、香喷喷的。
磨房的“吱呀”声渐渐远了，可那混着玉米面香的暖，却像粘在了衣角上，走多远，都带着点踏实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