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妩妹妹，到了。
马车停稳，车帘掀起，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杜玉衡穿着玉雪色的锦袍，腰间系着一块上好的玉佩，俊朗的眉眼处流露出一抹温柔，笑吟吟的，仿佛他们之间还像从前那般。
季青妩怔了怔。
她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下与他重逢——方才一直未等来严嬷嬷的马车，正彷徨时，竟遇上了杜玉衡还有夏萤。情急之下上了他的马车，此刻反倒生出几分局促来。
杜公子。她微微颔首，目光不自觉落在他那条垂着的左臂上。
那条手臂，当初为护她，被利箭贯穿。她记得鲜血如何浸透他的衣袖，记得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更记得他拖着那条手臂咬牙护她的决绝。
我都好了，你看。杜玉衡忽然抬起手臂挥了挥，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他笑得明朗，仿佛在展示什么了不起的本事，现在还能挽弓呢。
玉衡哥哥这个称呼，如今怕是再难从她口中听到了。没关系。他在心底对自己说。她需要时间，需要慢慢找回那个明媚的自己。
望着季青妩眼下的青影，杜玉衡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个姓萧的畜生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他定要十倍讨还。但现在，他只需要做她最坚实的依靠。
青妩妹妹，先进去歇歇吧，奔波这么久该饿了。他温声开口，刻意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季青妩这才将目光转向眼前的朱漆大门，这是...郡主府？她的声音里带着迟疑。
她没去接他伸出的手，杜玉衡也不尴尬，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嗯，这里安全。他望着她戒备的神色，又补充道：等太平了，我带你去别处。
太平？季青妩蹙眉。
杜玉衡没接话，只是再次伸出手，固执地悬在那里。其实他本打算将她安置在别处，但这里有侍卫，能拦住那些窥探的眼睛。思来想去，终究是这里最稳妥。
可是……郡主怎会容她？季青妩绞着帕子，她想起萧承那句“郡主给你下的药”。
若真像萧承所说，此刻踏进这道门，岂不是自投罗网？人在屋檐下，生死皆由不得自己，岂不是要任人宰割？她这是，刚离狼窝又入虎穴，竟还不如留在西山...她虽想离开萧承，但总归是惜命的，且萧承不会真要她的命。
离开萧承是为着安定日子，可不是来给人当棋子的。可从她踏上马车那刻起，就似乎入了局。如今想抽身，怕是难了。
青妩妹妹？杜玉衡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抬眼望进他关切的眼睛里。季青妩从未想过，自己会卷入朝局之中。
平日里她虽不接触这些政事，可萧承似乎有意给她灌输，教她研读策论；有意无意教她些纵横之术，给她讲解朝堂争斗的门道；甚至他案上的密函文书，都可以任她窥视。
一来二去，她竟也看出八王势力不对劲。只是她万没想到——杜家既不是中立，亦非九王的人，而是倒向了八王阵营。
可笑她竟从未怀疑过杜家的立场...
我们郡主等候您多时了。驾车的小厮凌斩月适时地搬来踏脚凳，语气恭敬。
信我，青妩妹妹，我会守着你。杜玉衡的手还悬在半空，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像是生了根，非要等她回应。
季青妩看着那只始终不肯收回的手，终于轻叹一声，且走一步拆一步吧。落在郡主手里，无非两种下场：要么当诱饵引萧承上钩，要么成泄愤的靶子。但眼下朝局不明，她暂时性命无忧。
此刻再僵立着倒显得扭捏了。季青妩将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臂，踏出车门后由夏萤扶着下了车。杜玉衡垂眸看着她拂过的地方，心头涌上一丝暖意。
将季青妩安置妥当，他们二人便去复命了。
宫尚欢倚在贵妃榻上，正拨弄着程浅墨前日里给她画的那幅小像。画中的她墨发披散在肩头，顾盼生辉。她细细摩挲着，似乎很珍惜又有些厌烦。
郡主。凌斩月单膝跪在地上，杜玉衡则长身玉立，只略一拱手，姿态不卑不亢。
宫尚欢看着他们两个，眉眼弯弯，来得挺快，消息也封锁得挺好。
话音刚落便见一捧金瓜子迎面抛来。凌斩月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接，抬头正对上宫尚欢难得的好脸色。
可算是办了件像样的差事。她将小像往案上一扔，从瓷盘里拈了颗蜜饯，赏你的。
凌斩月一时不知道是受宠若惊，还是惊为天人。毕竟郡主鲜少有这样和颜悦色的时候。
杜玉衡冷眼瞧着凌斩月泛红的耳尖，又扫到案上那幅被扔在一旁的小像，心下冷笑。这位郡主倒是个会作践人的，偏生有人乐意受着。
杜公子。宫尚欢忽然唤他，你且说说，萧家那位...近日可有什么动静？说完，她便敛了神色，眯起眼睛静待回话。
杜玉衡神色未变，只是略一沉吟，道：萧承近日频繁出入军营，似乎是在调动亲兵。他顿了顿，抬眼直直看向宫尚欢，不过最蹊跷的，是他忙得不可开交，昨日竟突然去了趟城郊的菊园。
菊园？宫尚欢玩味地一笑，他倒是好兴致，寒冬腊月的，去菊园做什么？
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神锐利起来：褚殷殷？
除了那个不起眼的褚家庶女，她实在想不出萧承去菊园还能找谁。可褚殷殷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萧承找她能为了什么？
杜玉衡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探子来报，萧承在菊园待了两个时辰。他顿了顿，出来时，怀里抱着几株花草。
花草？宫尚欢秀眉微挑，语气怪异，褚家那个...听说很会侍弄菊花？
她嗤笑一声，揉了揉太阳穴，随手将团扇扔在案上：罢了，且不说褚殷殷的事了，本宫想得头疼。
她心思转了转，细细打量起杜玉衡的神色：且说说季青妩吧。
杜玉衡神色一凛，仍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季小姐刚刚才脱险，身子还需要调养。若能得郡主垂怜，容她多静养些时日......
他话未说完，宫尚欢便蹙了蹙眉，打断他道：你可想过，季家女在西山别院这些日子，知道的恐怕比我们想象的都多。这样的妙人，杜公子当真舍得让她闲着？
郡主说笑了。杜玉衡笑笑，视线转到案上的茶盏，季小姐如今就像这盏中的雨前龙井，若用滚水来冲，反倒是糟蹋了。
宫尚欢听了这话，仔细端详起他，像是从未见过他这般言辞犀利。
她端起那盏茶轻抿了口，随后重重搁下，溅出来几滴茶汤，那萧承，可是差点废了你的手臂…她轻轻嗤笑一声，杜公子是...舍不得？
殿内的气氛一时紧绷起来。凌斩月余光钉着杜玉衡，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
杜玉衡左臂微微动了动，皮笑肉不笑道：郡主记性真好。
宫尚欢扫他一眼，突然起身走向窗边，她拿起一把银剪子，开始修剪案头的腊梅。她语气轻柔：不如这样，让季小姐暂住东厢房，那里采光好。
她回头看了看杜玉衡，银剪子使力，一支梅枝应声落地，本宫最近得了些江南的绣样，正想请她帮忙参谋参谋。
杜玉衡盯着那截断在地上的梅枝，缓缓开口：郡主的好意令人感激，只是……
只是什么？宫尚欢晃晃手中的剪子，声音冷下来。
杜玉衡神色自若，不慌不忙道：只是季小姐向来怕冷，相比之下，南边向阳的暖阁或许更适合她调养身体。
宫尚欢见杜玉衡分毫不让，忽地笑靥如花，柔声道：说起来，这次计划能成，全靠杜公子那手炉火炼丹的妙策。
她将银剪子搭在窗棂上，意有所指地看向地上的残枝，文火养玉液，武火锻金精...当真是妙计。
话音未落，她捏着帕子拭起眼角，神色哀戚：可惜季昭寰这个功臣，如今被扣在萧府，怕是...凶多吉少，也不知能不能...话语戛然而止，她重重叹了口气。
不过——她站起来，兴致勃勃，萧承痛失长兄，朝廷痛失良将，正是天赐良机。此时应当趁他失意，将其击破。
宫尚欢说着，忽然又调转话头：说到这个...她倚回贵妃榻，捏起一枚黑玉棋子在手中把玩，季家那位二小姐，倒是枚好棋子。
她眯起眼睛，看着杜玉衡的神色，像是要看穿他内心的想法，杜公子以为…
郡主明鉴。杜玉衡不动声色地打断，一颗好棋子，若急于出手，反而容易坏事。在下觉得，与其让季小姐贸然行事，不如先由在下去探萧承的动向。毕竟...
他抬眼直视宫尚欢，萧承刚痛失至亲，现在防备最松。
宫尚欢压下心中的恼怒，娇笑一声：便听杜公子的。
这个杜玉衡，当真是好赖不分。宫尚欢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既然与他说不动，便不与他说。她自找季青妩说去。
季青妩新换了地方，连着两日都睡得不太安稳。她向来畏寒，今日天又下着雪，寒气直入肌理，让她忍不住又咳了几声。她掖了掖被子，抱着汤婆子在床上蜷缩着，竟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夜屋里头热烘烘的，甚至是热得冒汗，让人嘴唇发干，喉咙痒得难受。她恍惚觉得有人抱了她起来，听见有人低声说：阿妩，不要怕，我来了。
她感觉有人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一下，又一下。她半梦半醒，只觉得那人的呼吸落在她的颈间，痒痒的，让人想咳嗽。
她闭着眼，半晌才轻轻开口：萧承……
她恍惚觉得，那人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那人的手从背后环住她，鼻尖擦过她的发梢，低声哄道：我在，不要怕。
季青妩一个激灵，冷不防清醒了。
睁开眼一看，哪有什么人，屋里头黑漆漆的，
她脑子里一瞬间塞得满满当当，心头更是蒙上一层细密的恐惧。
季青妩惊魂未定地坐起身，伸手摸摸脸颊，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心在剧烈跳动，那急促的节拍，一下又一下。她在想，怎么会是他呢？她下意识地想，是不是梦做错了。
翌日一大早，季青妩一睁眼，就看见一张脸贴在她眼前，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郡主？她愣愣地开口，对方笑笑，端来一盅琥珀色的羹汤，天儿冷，这是新熬的血燕，趁热喝，冷了就不好了。
她愣愣地接过汤盅，脑子还是懵的。
宫尚欢站在床前，笑眯眯地看着她，语调软下去，哄道：季小姐且安心在这里住着，正好与我作个伴。
季青妩瞥了一眼立在宫尚欢身后的几个丫鬟，她们手中都捧着托盘，上面琳琅满目的，是成套的衣裳、金银首饰，还有几匣子书册。
宫尚欢坐在床沿，懒洋洋道：这些是我给季小姐准备的，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提出来，我再给你换。我这郡主府虽然比不得皇宫富丽，却也算得上是京城里的一等府邸了。
她轻轻点了点自己头上的步摇，更何况，这里还有金尊玉爵，锦衣玉食。她话音一顿，似笑非笑地开口：总好过某些...不得见光的地方。
一时间，季青妩竟不知该说什么。她低头看一眼汤盅，血燕的成色还可以，炖得火候也刚刚好。只她完全没有喝下去的心思。
季青妩垂眼将汤盅放在矮几上，心底隐有不安，就听见宫尚欢轻笑一声：明日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她立刻警觉起来，宫尚欢却已经笑着起身，拍拍身上的银灰色宫装：那便说定了。她走到门口，回头冲季青妩笑了笑，眉眼弯弯，潋滟如三月春水：这府邸太大了，我有时都忘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