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丰执事正悠然坐在案前,细品着一盏清冽的灵茶。茶香袅袅,静室生幽,他却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推门声打断。
抬头望去,只见祝小史满头大汗、步履仓促,手中紧攥一本文书,径直闯入房中。
丰执事见他如此冒失,不由得眉头一蹙,语气中透出几分不悦:“小祝,你这是何故?行事如此莽撞,究竟有何要事,令你慌张至此?”
面对丰执事的责问,祝小史此刻却无暇顾及上官的情绪。他快步上前,将文书置于丰执事面前,随即俯身凑近,压低声音在他耳畔急促低语了几句。
起初丰执事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态,随手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然而,当那两个关键的字眼骤然入耳,他浑身一震,“噗”地一声,尚未咽下的茶水尽数喷出。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双眼死死盯住祝小史,声音也陡然沉了下来:“小祝,此话当真?你可要明白——那两个字一旦沾上,再想遮掩,可就难如登天了。”
祝小史闻言,身形骤然一挺,神色肃然地躬身回应:“丰执事,属下岂敢在此等要事上妄言?此事我已反复查证,确凿无疑。而且.......”
他话音一顿,警觉地向左右扫视一眼,随即再次凑近丰执事耳畔,将声音压得极低,“属下发现,钟离一系的人不仅知情,更在暗中做了手脚,刻意遮掩痕迹。”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将整件事的性质彻底定性。
丰执事眼中精光一闪,原本凝重的表情骤然松动,他伸手取过那本文册,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敲起来,陷入深思。
此事若如实上报,必将掀起惊涛骇浪;但既然牵涉到钟离一系,在他眼中,反倒成了可乘之机。然而,要想将此案办成铁案,就必须沉得住气。
他沉吟片刻,抬头看向祝小史,语气沉稳却不容置疑:“此事暂且压下,我要你继续暗中追查,务必取得铁证。待证据确凿之时,再来禀报。”
祝小史闻言顿时急了。每多耽搁一日,就可能有更多炼气期修士乃至凡人遭受血祭之灾——这正是他良心最难安之处。
若非如此,为何众多小史中唯有他挺身而出,将线索整理成文,径直呈报丰执事?不就是因为丰执事背后站着的,正是内事堂的司徒副堂主么?
然而今日,从司徒副堂座下心腹——丰执事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却让祝小史心头一沉,一时难以接受。他嘴唇微动,面上流露出挣扎与不甘,却终究未能出声。
丰执事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自然明白这年轻下属心中所想。他并未动怒,反而收敛了方才的锐利,语气转为一种深沉的凝重,语重心长地解释道:
“你的心情我明白。此事,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确实指向了钟离一系,但终究还算不上铁证如山。”
“若此刻仅凭这些便贸然上禀,非但不足以扳倒树大根深的钟离家族,反而会打草惊蛇,引火烧身。到那时,你我这般地位,恐怕自身性命都难保,更会祸及亲族,后果不堪设想。”
他略作停顿,指尖重重地点在祝小史呈上的那本文书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对方。
“所以,切莫急躁。上报,必须是在手握无可辩驳的铁证之时。否则,即便是司徒副堂主,届时也未必能护得住你我。这其中的利害,你……可明白?”
话语至此,其中的告诫与未尽之言,已不言而喻。
或许是因为“家人安危”这四个字,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刃,瞬间刺穿了他沸腾的热血。
祝小史满腔的义愤与急切,在这一刻被彻底浇熄,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他怔怔地凝视着桌面上那本文书,仿佛第一次看清其上所承载的血色重量。
他伸出手,缓缓将文书重新拿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臂上的青筋根根凸起,如同虬结的藤蔓,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他低垂着头,目光死死锁在册页之上,声音嘶哑,既像是无意识的喃喃低语,又像是在向面前的丰执事发出最后的诘问:“这……难道还不算铁证吗?”
他的肩头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着血与泪。
“这么多年,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生不见其踪,死不见其骸……难道就任由他们被当作祭品,无声无息地湮灭在黑暗之中吗?”
话音未落,一阵哽咽已堵住他的喉咙,再也说不下去。
作为在内事堂沉浮百余年的资深执事,丰庆早已历练得深谙进退之道。此刻见祝小史因良心难安而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只是默然摇头。
在这内事堂的旋涡中浸淫日久,他太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做,什么连碰都不能碰。
这是他用一百三十载岁月换来的生存智慧。像他这般没有根基的散修,能跻身内事堂已属万幸。
若不寻个倚仗,要么就只能独善其身,在排挤与冷眼中艰难求存——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他端起案上那盏早已凉透的灵茶,氤氲的热气早已散尽,只剩寒意沁入瓷壁。他就这样目送着那道踉跄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谁当年……不曾是个满腔热血的少年呢?”
他望着晃动的门帘,终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叹息里,有无奈,有怜悯,或许还有几分早已埋葬的,属于自己的影子。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祝小史如同陷入某种执念,近乎疯狂地搜集着一切与钟离家族血祭相关的铁证。
他不分昼夜地奔走于卷宗阁与坊市暗巷之间,眼窝深陷,衣衫常带着风尘与疲惫,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
这一路上,并非只有他一人在黑暗中独行。内事堂底层的不少小史,虽人微言轻,却在暗地里默默伸出援手。
他们或许只是在整理文书时“遗漏”下一份关键笔录,或许是在交接差务时低声递上一句提醒,又或是在巡值时“恰好”避开某条重要路径。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如萤火汇聚,在关键时刻为祝小史照亮了一线前行的微光。
与此同时,一股隐晦的流言也开始在内城区悄然蔓延。尽管无人敢公开指名道姓,但关于某位散修与古魔信徒勾结、多年来暗中进行血祭的传闻,却如同无声的瘴气,弥漫在街巷与茶楼之间。
一时间,人心浮动,惶惶不安,一种对未知危险的恐惧,正悄然蔓延。
.....
这一日,位于内城核心区域的钟离家族驻地深处,那座雕梁画栋、气势恢宏的祖屋之中,骤然传出一记清脆而响亮的巴掌声,打破了府邸往日的肃穆。
祖屋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下方跪伏着的密密麻麻的人影——皆是身负钟离血脉的嫡系子嗣。
此刻,代家主,钟离云鹤正立于众人之前,面色铁青,伸出的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目光如刀,逐一扫过下方那些不敢抬头的族人,声音中压抑着风暴:
“你们是疯了不成?竟敢私下勾结古魔信徒,行此血祭活人的逆天之举!你们是想将整个钟离家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痛心疾首地斥道,“你们可知道,老祖宗耗费了多少心血,付出了何等代价,才让我钟离氏在这深海堡垒中争得今日的地位?如今你们竟要自断根基,自毁长城!你们……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语毕,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那张象征着家族权柄的太师椅上,抬手用力揉按着胀痛的额角。
事实上,当初族内初现有人接触古魔信徒的端倪时,钟离云鹤并非毫无察觉。
他本可及时制止,但在暗中查明主导者竟是与他素有嫌隙、争夺下任家主之位的对手后,便存了借刀杀人之心,选择了默许与旁观。甚至在事情险些败露之时,他还动用手腕为其遮掩痕迹。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原本可控的隐患,竟会发酵至今日地步。当“活人血祭”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整个内城区蔓延时,他才惊觉事态早已脱离掌控。
仓促之下,他下令彻查家族内部,结果却令他如坠冰窟——族中身负灵根者,竟有过半都已深陷此局,被他的竞争对手拖入了这滩污浊的泥沼。
钟离云鹤胸膛剧烈起伏,怒火与惊惧交织,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此事若让常年闭关的老祖知晓,追查下来,自己当初的放任与遮掩必将无所遁形。一念及此,他顿觉四肢冰凉,一股寒意自脊椎直冲头顶。
他万万不曾料到,局势竟会失控至此。原本只想借刀杀人,铲除一个碍眼的对手,谁曾想收网稍迟,便酿成如此滔天大祸——家族中过半拥有灵根的修士,竟都被眼前这蠢材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跪在人群前方的钟离云翔,杀意如实质般在眼中凝聚,几乎要将其当场格杀。
另一边,钟离云翔抬手,用指节漫不经心地抹去嘴角渗出的血迹,随即啐了一口,将口中残余的污血狠狠吐在地上。
他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抬起头,迎向钟离云鹤那欲要噬人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他心知肚明,在众多子嗣中,自己的资质与能力皆不突出,若按部就班,永无出头之日。因此,当接触到古魔信徒时,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扭转命运的唯一机会,哪怕代价是烈火烹油、万丈深渊,他也义无反顾。
“大不了,让整个钟离家为我陪葬。”这疯狂而绝望的念头,早已在他心底扎根。
只是此刻,他绝不敢宣之于口。他比谁都清楚,若在此时彻底激怒钟离云鹤,对方盛怒之下,绝对会不顾一切,立刻将自己就地正法。
.....
暮色四合,浓重的阴影将狭窄的巷弄彻底吞没。一个身着玄黑斗篷的身影,如同融入了夜色本身,正悄无声息地行走在青石板路上。
她的步伐沉稳而精准,斗篷的下摆拂过潮湿的墙角,未曾激起半点声息。
巷子的尽头,一座低矮的木屋孤零零地伫立着,与周遭的繁华格格不入。黑衣人没有丝毫迟疑,快步上前,身形一闪便没入门内。
“吱呀——”
老旧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也隔绝在外。就在门轴摩擦声落下的瞬间,一个苍老、沙哑,仿佛带着陈年积尘的声音,自他身后的黑暗中幽幽响起:
“赵道友,你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