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牛鸣渐息,残烟如墨,缭绕在崩裂的校舍之间。
那三声逆钟响过之后,天地仿佛被抽去了某种无形的秩序,空气凝滞,连风都忘了流动。
虚门倒悬于稻田之后,静止如死水。
门后不再是命运的预演剧场,唯有一片荒芜死田,寸草不生,唯有中央孤零零插着半截竹竿,随风轻颤,像是某个被遗忘的标记,又像是一根刺进时间缝隙的钉子。
张宇盘坐田埂,双目微闭,胸口守墓印裂纹如蛛网蔓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雾蒸腾。
他体内的灵骸之力如潮水般扫过那片“梦稻”——那些由灵骸孕育、介于虚实之间的晶米稻田。
每一粒晶米,都像是一颗未醒的魂,封存着一段被掩埋的执念。
张家的女人。
七代女子,生而不语,嫁而无名,死则沉泥。
她们的梦从未被听见,她们的痛从未被记起。
可正是这些梦,这些痛,在灵骸的共鸣下,化作了最原始的“存在之力”。
他忽然睁眼,瞳孔深处闪过一道裂光。
“天师能观命,是因为他站在‘无痛’之上。”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锋利,“他看不见血,听不见哭,所以他能冷眼俯视众生轮回。可若我让‘痛’变成绳……他还能站稳吗?”
归藏童站在稻田中央,赤足踩在黑泥上,锈链早已化作金环缠绕脚踝,熠熠生辉。
他抬头望着那扇静止的虚门,嘴角扬起一丝近乎悲悯的笑。
“用她们的梦,”他轻声道,“编一条……勒住命运的绳。”
话音落,张宇猛然抬手,指尖划过手腕,鲜血如线洒落。
“缚心·启!”
刹那间,梦稻晶米纷纷震颤,百粒晶米同时爆裂,无数记忆碎片如萤火升腾——那是张家历代女子临终前的执念:一个少女蜷缩在婚轿里,指甲抠破红盖头,心里只想着“我不想嫁死人”;一个少妇抱着夭折的婴孩,在雪夜里走了一整夜,嘴里反复呢喃“我想喊一声娘”;一个老妪临死前攥着一双未织完的鞋垫,泪水滑进皱纹深处,“我想睡个好觉……”
这些声音,从未被听见,却在这一刻,汇聚成河。
张宇以血为引,灵骸为炉,将百段执念与晶米熔炼成丝。
血丝在空中扭曲、缠绕,如活物般游走。
就在此时,灵骸城主拄着一根竹竿从雾中走出,老农模样的脸庞平静如土,他将竹竿轻轻插入地脉,低语一声:“地脉,应我。”
轰——!
大地微震,地下水脉轰然共鸣,一股浑厚的灵力自地心涌出,灌入空中血丝。
点化·纺车成器!
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链条骤然飞出,在空中扭曲重组,化作一架古朴纺车,轮盘缓缓转动,血丝自动缠绕其上,一圈,又一圈……
漆黑长绳逐渐成形,表面浮现无数细密纹路,每一寸都刻着低语,每一节都藏着哭声。
绳身微微震颤,仿佛有生命在苏醒。
“我想睡个好觉……”
“我不想嫁死人……”
“我想喊一声娘……”
千百个声音重叠,却不嘈杂,反而像是一首被压抑了七百年的安魂曲。
命劫影终于察觉异动。
虚空中,那道由千人齐诵之声凝聚的投影猛然一颤,银丝织就的命运之网剧烈波动。
他低头,看见那根从乡土中诞生的黑绳,竟直指虚门核心。
“荒谬!”他怒喝,声如雷鸣,“情执乱命,逆天者死!”
轰隆——!
九道银白雷霆自虚门顶端劈落,每一道都精准斩向纺车与绳身,那是“命定之雷”,专破因果外道,凡被击中者,记忆消散,存在抹除。
张宇咬牙,灵力几乎枯竭,却仍强行催动灵骸·万象。
“点化·校舍为盾!”
整栋破败教学楼轰然拔地而起,墙体扭曲重组,化作一面刻满符咒的青铜巨盾,横亘于纺车之前。
雷光劈落,盾面炸裂,符文崩碎,却始终未倒。
“点化·水库喷浪!”
十里外的水库应声翻涌,巨浪冲天而起,化作九条水龙,缠绕雷柱,硬生生将其偏移。
“点化·自行车群·蜂骑出阵!”
村中废弃的数十辆自行车同时震颤,车铃齐鸣,链条飞旋,如蜂群般扑向虚门,撞向命运银丝。
咔嚓!
咔嚓!
数根命线应声而断。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黑绳织成。
张宇猛然起身,双臂高举,将长绳抛向虚门。
绳首在空中骤然变形——化作一只苍白的手,指尖枯瘦,却无比坚定,赫然是替命傀的模样!
那只手,一把掐住了命劫影的脖颈。
“呃——!”千人齐诵之声首次扭曲,命劫影面容震颤,银丝狂舞,欲斩断绳身。
可那绳子仿佛扎根于地脉深处,越挣扎,勒得越紧。
“你说命运不可逆?”张宇站在焦土之上,声音嘶哑却如刀,“可我娘的梦,我奶奶的痛,我张家七代女子的眼泪——这些,也是命的一部分!”
他猛然催动灵骸,万象共鸣。
绳身一紧,命劫影的投影开始崩解,银丝寸寸断裂,虚门剧烈晃动,仿佛即将倾塌。
就在这死寂与沸腾交织的瞬间——
归藏童赤足立于稻田之中,轻轻哼起一首童谣。
“小燕子,穿花衣……”
歌声轻柔,却与那半截竹竿的轻颤频率悄然共振。
归藏童的童谣在死寂的稻田上轻轻回荡,像是一缕不该存在于这劫火战场的温柔风。
每一个音节都极轻,却又极准,仿佛不是唱给人听,而是唱给地脉深处那些沉睡的魂。
那半截插在荒田中央的竹竿,忽然剧烈一颤,嗡鸣如针,刺入虚空。
紧接着,母亲替命傀所化的黑绳——那根由七代女子执念织就的梦绳——骤然燃起幽火。
不是红,不是蓝,而是深沉如墨、却又内蕴猩红脉络的怨火。
那是从未被安抚的痛,是被命运踩进泥里、却始终不肯熄灭的恨。
是张家女人一生都不敢说出口的“我想”,是她们临死前攥紧的指尖、咽下的哭声、压在枕头下的半句遗言。
此刻,全烧了起来。
命劫影——那道由千人齐诵凝聚的慈悲天师投影,第一次发出真实的痛吼。
“呃啊——!”
他的银丝命运之网在烈焰中扭曲、断裂,如同被滚油泼过的蛛网。
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掐住自己脖颈的那只苍白之手,那手本该是虚幻的傀儡,可此刻,竟从指尖渗出一滴血,顺着绳身滑落,滴入稻田。
“你……竟用‘痛’,反噬‘无痛’?”他声音颤抖,首次失去了那万劫不侵的平静,“情执……怎可为兵?怎可……撼命?”
张宇站在焦土之上,双膝已裂,鲜血顺着裤管浸入黑泥。
他却不觉痛,只觉胸口那枚守墓印,仿佛要炸开。
他盯着虚门中那张被无数人奉为神明的脸,声音沙哑如刀刮铁:“你说牺牲是救世?你说轮回是天道?可我娘的痛,我奶奶的眼泪,我张家七代女子被抹去的名字——这些,不是你推演命格时的数字!不是你口中‘必要的代价’!”
他猛然抬手,五指成拳,狠狠一拉!
“那就——断了你的命!”
轰——!!!
黑绳如活蟒绞紧,怨火暴涨千丈,瞬间吞没命劫影的头颅。
那一声千人齐诵的“慈悲”,在火焰中撕裂成无数哀嚎。
银丝崩断,虚门震颤,投影如琉璃炸裂,碎片尚未落地,便化作飞灰。
天地,骤然一静。
风,终于重新流动。
灵骸城主拄着竹竿,望着那消散的银丝,低声呢喃:“命门将开……劫数,终究是动了。”
张宇踉跄跪地,大口喘息,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
他低头,掌心那根梦绳已化为灰烬,随风欲散。
可就在灰烬中央,唯有一粒晶米残留。
米粒通体透明,内部却浮现出一张脸——
慈悲天师的脸。
可那双眼,紧闭着,仿佛沉睡。
更诡异的是,那眉心竟有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像是某种封印,正在缓缓松动。
张宇瞳孔一缩。
他还未及细想,心口骤然剧痛!
守墓印轰然震动,裂纹蔓延至整个胸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门后苏醒。
那扇倒悬于稻田之后的“守墓人”虚门,竟开始缓缓闭合,门缝中,最后传来两道低语——
“第一百零九次……”
“该醒了。”
两道声音,一男一女,重叠如回响。
张宇猛然惊醒,冷汗浸透后背,抬头望向现实——
昆仑雪峰之巅,千年不化的冰川深处,一块布满裂纹的古砖,忽然轰然炸开!
砖中微光腾起,化作一道模糊身影,悬于雪空,静静俯瞰人间。
而张宇,仍跪在稻田边,胸口守墓印剧震不止,仿佛在回应千里之外的某种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