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井畔,雷光如刀。
张宇的手指几乎要触到母亲的手腕,可就在“缚心”之丝即将缠上她指尖的刹那,那口香骨井猛地一震,井壁裂开无数缝隙,渗出黑雾般的怨念。
一道笑声从地底浮起,轻柔得像哄睡婴孩,却让整个梦境都在颤抖。
“孩子,你来得正好。”那声音低语,“她不该走——这轮回的锁链,正缺一缕执念补全。”
张宇双目赤红,怒吼如雷:“这一夜,我替她熬过去!”
他掌中灵骸之力轰然爆发,银白鳞纹自左肩蔓延至脖颈,血肉微颤,似有古老血脉在苏醒。
他将“缚心”化作千丝万缕,如锁链般贯穿虚空,硬生生将母亲残魂从井口拽出!
可就在这时,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在他脑海中炸响:
【警告:破梦需代价——献出一段核心记忆,方可置换本源。】
张宇没有半分犹豫。
“拿我‘第一次叫娘’的记忆,换她自由!”
话音落下的瞬间,脑海深处某幅画面轰然崩塌。
一个暖春的清晨,灶台边,女人蹲下身,笑着张开双臂……他摇摇晃晃扑进她怀里,奶声奶气喊出那一声“娘”——
没了。
全没了。
他只记得“娘”这个字,却再也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光线下、怀着怎样的欢喜,第一次喊出它。
心口像被剜去一块,空荡得发疼。
但下一瞬,母亲残魂化作一缕温润金光,缓缓融入他胸口那枚龟裂的守墓印。
裂痕未愈,却透出久违的暖意,仿佛枯木逢春,冰河初融。
“宇儿……”一声极轻的呢喃,在他灵魂深处回荡。
归心舟在狂澜中调转船头,破浪而返。
可梦魇鲸的残影并未消散,反而在海面下缓缓凝聚,一只巨目悬浮于浪尖,瞳孔深处映着无数破碎记忆——那些被吞噬的、遗忘的、挣扎的哭喊,全都封在它的目光里。
鲸瞳童自虚空中浮现,身形半透明,眼窝深陷如渊。
“你已残缺。”他声音沙哑,“记忆流失不可逆,灵骸也将崩解。不如沉梦……至少在梦里,你还能看见她。”
张宇冷笑,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丝。
“梦里看得见,不如现实抱得住。”
他猛然咬破舌尖,精血喷出,与灵骸之力交融,引动体内沉睡的梦蜕之力。
那力量如潮水奔涌,顺着经脉冲向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掌心。
他抓起一块从现实带入梦海的普通板砖——那是他小时候砸黄皮子用的“老伙计”。
此刻,他将母亲脱困的那一幕画面,连同自己心头最后一丝温热执念,尽数封入砖中!
“点化——梦核!”
板砖炸裂又重组,化作一块晶莹剔透的黑色石心,嵌入归心舟船首。
刹那间,整艘小舟燃起幽蓝火焰,船身扭曲拉长,竟化作一头咆哮火龙,龙首狰狞,双目如炬!
“撞!”
张宇立于舟首,长发狂舞,一声怒喝响彻梦海!
归心舟如陨星坠海,直贯鲸目!
“轰——!!!”
梦魇鲸发出无声哀鸣,巨目炸裂,化作漫天记忆碎片,如星雨洒落。
每一片都闪烁着微光,藏着一段被吞噬的人生、一场未完成的告别、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爱。
海面沸腾,梦境壁垒彻底崩塌。
就在烟雾弥漫之际,浓雾深处走出一人。
梦茧婆。
她佝偻着背,手中银针穿梭,织着一张巨大无比的茧网。
那网由梦丝编织而成,内里包裹着数十道模糊身影——皆是身着张家古袍的女子残魂,有的披嫁衣,有的裹孝服,有的手握锄头,有的怀抱婴孩……她们沉睡不醒,面容安详,仿佛只是做了个太长的梦。
她抬头看向张宇,浑浊的
“你带回的,不只是你娘的梦。”
张宇怔住。
他弯腰拾起一片飘落的记忆碎片,灵骸之力缓缓渗入——
画面浮现:冥婚夜,红烛高照,一名张家姑婆被强行按在新郎尸身旁。
她咬破舌尖,鲜血溅上婚书,临死前将一缕青丝埋入田中,低语:“下辈子……我想睡个好觉。”
又一片:
山崩那日,一位姑婆背着幼童逃难,被落石砸中脊背。
弥留之际,她把最后一口粮塞进孩子嘴里,望着远处炊烟,喃喃:“田里稻子……熟了没人收啊……”
再一片:
战乱年月,族中女修持剑守门,身中七箭仍不倒。
最后一刻,她撕下战袍一角,写下“张家女儿,死不跪敌”,埋入祖坟边的土里……
张宇跪了下去。
一膝触地,另一膝撑着颤抖的身体。
他将所有飘散的记忆碎片尽数收入灵骸空间,那片由系统开辟的虚无稻田之中。
黑花林下,泥土干裂,如今却因这些执念的注入,泛起涟漪般的光晕。
他双手合十,以“缚心”为引,以血脉为祭,低吼一声:“生!”
轰——
一株新稻破土而出!
通体漆黑如墨,稻穗却晶莹若梦,每一粒米都微微发亮,像是封存了千万句未出口的哭泣、未实现的愿望、未抵达的归途。
风过,稻浪轻摇,仿佛有人在低语。
梦砂女悄然走近,素手轻抚那株稻穗,指尖掠过梦晶般的米粒,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它该叫‘梦稻’。”
张宇望着那株在黑土中倔强生长的稻子,胸口守墓印隐隐发烫。
他缓缓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
“从今往后,没人收的命,没人听的哭,我田里都种着。”雨未歇,风仍嘶吼。
梦砂女指尖轻抚那株新生的梦稻,指尖掠过晶莹米粒时,一缕极细的梦丝自稻穗中逸出,缠上她苍白的指尖。
她瞳孔微缩,仿佛被什么刺中——那是一段无声的呐喊,一个女人跪在田埂上,望着被洪水冲垮的庄稼,嘴里喃喃:“只要他们能吃饱,我饿死也甘愿。”
她猛地收回手,呼吸微颤。
“它……不只是稻子。”她低语,声音里竟带了一丝敬畏,“你在把‘执念’养进地里。”
张宇没说话。
他望着眼前这片由灵骸空间与现实交叠而成的黑花林,金色的彼岸花如火燃烧,而中央那一片漆黑如墨的稻田,却在夜风中轻轻起伏,像一片沉睡的海洋正缓缓苏醒。
每一株梦稻都微微发亮,仿佛体内流淌着未尽的魂光。
他抬手一挥,灵骸之力如潮涌动,百里之内,凡是沾染过张家血脉泪水的土地——祖坟边、老屋墙角、山道拐弯处、井台石缝间……皆有梦稻种子破空而降,落地生根,刹那抽穗!
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
空中,一道肉眼难见的灵脉悄然贯通,自张家祖坟直通阴梦海残墟。
黑花林上空,云层翻滚,竟凝成一片倒悬的稻田虚影,随风摇曳,宛如天地共鸣。
冤墨童悬浮半空,墨色身躯剧烈震颤。
他本是梦魇残渣所化,天生憎恨执念与记忆,可此刻,面对这片稻田,他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你不是在镇压怨魂。”他声音发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张宇所做之事,“你是在……养梦。”
一字落下,天地寂静。
就连那曾吞噬万梦的梦魇鲸残影,此刻也化作点点荧光,如萤火般绕着稻田盘旋,似在朝拜。
归心舟缓缓靠岸,停入一座由枯骨与梦石垒成的古老船坞。
艄公——那位从不言语、只知摆渡的梦舟老者——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
他拄着锈迹斑斑的船舵,一步步走向岸边。
“门已开。”他沙哑开口,声音像是从九幽之下爬出,“梦已渡。”
他将锈舵狠狠插入大地,轰然一声,地脉震颤,一道裂缝自舵尖蔓延百里,直通昆仑龙脉支系。
那不是普通的裂痕——而是门的轮廓,一扇横跨阴阳的巨门,正缓缓苏醒。
“守墓人……”艄公转身,浑浊目光落在张宇身上,竟含着一丝欣慰,“不再是孤身。”
话音未落,他身躯开始崩解,化作万千银砂,随风飘散,融入梦稻之间。
一粒砂,便是一段被遗忘的摆渡记忆。
张宇伫立原地,久久未动。
他回望灵骸稻田——那一片由系统开辟、由血祭唤醒、由执念浇灌的虚无之土——忽然瞳孔一缩。
在梦稻最中央,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座无名小坟。
坟头低矮,杂草丛生,只插着半截破旧竹竿,竿头还缠着几缕发黄的草绳。
那是他父亲生前插秧时用的杖,断了一半,被他随手扔在老屋角落,早已腐朽。
可现在,它静静立在这里,像一座碑。
梦茧婆不知何时已站在坟边,银针收于袖中,眼神深邃如井。
“你忘了太多。”她轻声道,像是叹息,又像是安抚,“可她们记得。”
张宇心头猛地一震。
他低头,看向自己心口——那枚龟裂的守墓印深处,那扇曾紧闭千年的“守墓人”虚门,竟微微开启了一线。
门后,不再是无尽黑暗。
而是一片辽阔的稻田,晨光熹微,水波荡漾。
田中,两个身影并肩而立,赤脚踩在泥水中,正低头插秧。
一个背影熟悉得让他窒息——是年少的自己。
而另一个……是个穿灰袍的童子,眉心一点朱砂,手持一卷残破古图,动作轻柔,仿佛在种下的不是秧苗,而是命运。
那童子忽然侧头,朝门缝外的张宇一笑。
无声。
却如惊雷贯耳。
风过,梦稻轻摇,晶米低语,似有万千亡魂在轻声唤他姓名。
张宇缓缓跪下,双膝陷入黑土。
面前,静静摆放着三物——
一双补了十七次的布鞋,鞋尖磨破,曾属于他母亲;
一顶被雨水泡烂的草帽,帽檐下压着半张发黄的全家福;
还有一本……没有字的册子,封皮上,刻着四个古篆:《守墓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