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
潮湿的地下室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林烽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彻底空白的。
他想过一万种可能。
想过【神机】会用各种方式周旋,抵抗,甚至是用某种隐晦的方式向自己求救。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
【神机】,竟然把这次致命的“邀请”,当成了一次……学术考察?
研究纸张和油墨的成分?
去特高课,研究?
林烽身后的两名日本特工,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荒谬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后的,呆滞和茫然。
他们是帝国的精英。
他们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特高课。
他们手中的枪,是死亡的象征。
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书呆子,这个疯子……
他竟然,完全无视了这一切。
在他的世界里,仿佛只有那些该死的,莫名其妙的知识!
“走……走吧。”
林烽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他不敢再让这场闹剧继续下去了。
再演下去,他怕自己会先一步疯掉。
陈默点了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古籍,连同那张被当成书签的任命书,一起抱在怀里。
动作神圣而庄严。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
他甚至没有看那两个端着枪的特工一眼,就那么径直地,从他们中间,走了过去。
仿佛,他们只是两尊没有生命的,挡路的雕像。
那两名特工,身体下意识地向两边一分,给他让开了路。
等陈默走过去之后,他们才反应过来。
脸上,瞬间涨起了一股被无视的,巨大的羞辱感。
但,命令就是命令。
他们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憋屈和愤怒。
然后,一左一右,跟在了陈默的身后,将他夹在了中间。
林烽最后一个走出地下室,他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发软。
……
当林烽一行人,走出图书馆大门时。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门口,街道上。
那些假装路过的行人,那些隐藏在角落里的眼睛。
还有图书馆里,那些从窗户里,投来惊恐、鄙夷、愤怒目光的同胞。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这诡异的一幕上。
林“汉奸”,又在为日本人做事了。
这一次,他竟然把魔爪,伸向了那个与世无争的,可怜的图书管理员。
无数道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刮在林烽的身上。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唾弃和仇恨。
他的腰,弯得更低了。
脸上那副惶恐和谄媚的表情,也更加的真实。
而陈默,依旧是那个陈默。
他抱着他的书,目不斜视。
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在他的世界里,留下一丝一毫的波澜。
上了车。
黑色的轿车,如同一个移动的铁皮棺材。
车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那两名特工,一左一右地,将陈默夹在后座。
他们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枪柄。
林烽坐在副驾驶,身体紧绷,如坐针毡。
然而。
这压抑的气氛,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就被陈默,彻底打破了。
他竟然,真的从那本古籍里,抽出了那张任命书。
然后,又从自己那件破旧长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支铅笔头,和一小片不知道从哪里撕下来的,皱巴巴的纸。
他就着车窗透进来的光。
开始对着那张任命书,仔细地,研究了起来。
他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嘴里,还念念有词。
“纤维的长度……不对,比我想象的要短一点……”
“是木浆混合了棉浆吗?比例大概是七比三……”
“油墨的附着力……在震动环境下,似乎有细微的剥落迹象……”
开车的司机,手一抖,方向盘差点没握稳。
后座那两名特工,额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全都爆了起来。
他们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这个疯子!
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林烽坐在副驾驶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听。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上帝视角沙盘】中,代表着他们的那辆车,正如同一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一步一步,向着蜘蛛的巢穴,移动过去。
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代表着监视的红点。
天罗地网。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神机】。
相信这个,他亲手激活的,妖孽。
特高课总部。
当轿车停稳。
林烽和陈默,在四名全副武装的特工的“护送”下,走进了这栋令人窒息的建筑。
走廊里,死一般的安静。
所有路过的日本特官和特工,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没有说话。
只是用一种,混杂着好奇、玩味、和看好戏的目光,打量着陈默。
仿佛在欣赏一个,即将被送上解剖台的,珍稀动物。
陈默,却像是走在自家的后花园。
他甚至,在一个拐角处,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上挂着的一幅,上海市的军事地图上。
“这张地图,画得不准确。”
他扶了扶眼镜,用一种探讨学术的语气,自言自语。
“吴淞口的海岸线,因为近年的泥沙淤积,向东推移了至少五十米。你们画的,还是三年前的数据。”
“还有这里,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交界处,这条‘贝当路’,上个月就已经更名为‘衡山路’了。”
“信息的滞后,是战术决策中,最致命的错误。”
押送他的那几名特工,脚步,齐齐一顿。
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彻底麻木了。
林烽的头,埋得更低了。
他快要哭了。
大哥!
我的神机大哥!
求求你,别再秀了!
再秀下去,影佐龙一的办公室,可能就要被他自己给烧了!
终于。
他们来到了那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课长办公室门前。
“咚咚咚。”
林烽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敲门声,显得不那么颤抖。
“进来。”
嘶哑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林烽推开门。
办公室里,依旧是一片狼藉。
空气中,那股暴戾和疯狂的气息,比他离开时,更加浓郁。
影佐龙一,就站在那堆碎瓷片的旁边。
他没有看林烽。
他的目光,像两把淬毒的刀子,死死地,钉在了走进来的陈默身上。
“课……课长……”
林烽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人……人带来了……”
影佐龙一没有理他。
他看着陈默,那个抱着一本旧书,戴着厚眼镜,一脸茫然的书呆子。
他看着这个,把他所有的计划,都变成笑话的男人。
他强压下心中的杀意,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僵硬的笑容。
“陈默君。”
“欢迎你,加入大日本帝国,最神圣的事业。”
他试图用气势,压垮对方。
他期待看到,对方在这座权力的中心,在这位最高长官的面前,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敬畏。
然而。
陈默的目光,缓缓地,从影佐龙一的脸上移开。
然后,落在了他脚边的那堆,青白色的碎瓷片上。
他看着那堆碎片。
镜片后的双眼,忽然,亮起了一道奇异的光芒。
那是一种,学者看到珍稀研究样本时,才会有的,狂热和痴迷。
他没有回答影佐龙一的话。
他甚至,仿佛没有听到。
他只是,蹲下了身子。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那堆垃圾中,捻起了一块最大的碎片。
他将碎片,举到眼前,对着光,仔细地观察着。
然后。
他用一种,比在图书馆里,鉴定那个假花瓶时,还要认真,还要专注,还要古板的语气,开口了。
“原来如此。”
“课长先生,您也被骗了。”
“这个瓶子,虽然也是仿制品。但是,比我今天上午看到的那个,要高级得多。”
“它的底款,是仿的‘大清乾隆年制’,但字体结构,模仿的是嘉庆朝的风格,这是第一个破绽。”
“它的青花发色,试图模仿‘苏麻离青’的效果,但铁锈斑的分布,过于均匀,是人工点染,不是自然形成的,这是第二个破绽。”
“最有趣的是它的胎土,”陈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兴奋,“它用的是高岭土混合瓷石,这是典型的景德镇配方。但是,它在研磨的时候,掺入了极少量的,石英粉末。”
“这是为了,提高烧制成品的透光度。”
“一种,非常现代,也非常投机取巧的做法。”
他抬起头,看着已经彻底僵在原地的影佐龙一。
用一种,充满了学术探讨精神的,无比真诚的语气,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所以,课长。”
“您为这样一个,价值不超过一百个大洋的,工艺品级别的仿制品,而发这么大的火。”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
“非常,不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