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州大营的夜,比汴京的要冷得多,也静得多。
没有了勾栏瓦肆的丝竹之声,只有巡逻士卒甲胄摩擦的单调声响,以及偶尔从伤兵营里传来的一两声压抑的呻吟。
苏哲正坐在案前,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的手术刀。
银亮的刀身,在他那双稳定得近乎可怕的手中缓缓转动,映照出他那张略显苍白的面容。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那不是一柄刀,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每一个棱角,每一寸锋刃,都被擦拭得纤尘不染,亮可鉴人。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养成的习惯,源于现代外科医生的洁癖与严谨。
但今夜,这个动作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让他纷乱的思绪得以沉淀的法门。
王二麻子下葬已经五天了。
那座新立的土坟,就在大营东侧的山坡上,与无数为国捐躯的袍泽为伴。
苏哲闭上眼,脑海中却依然清晰地浮现出那张憨厚朴实的脸,以及他临死前那句断断续续的话语:“院长……我学得……还不行……”
学得还不行?
苏哲的指尖微微一颤,手术刀的锋刃划过指腹,一道细微的血痕瞬间沁出。
他却恍若未觉。
学得很好,已经学得很好了。
也许不久的将来他可以成为军医院的顶梁柱。
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他仅仅懂得救人,又如何能守护住身边的人?
医者仁心,可当豺狼环伺,你的仁心,不过是待宰羔羊的悲鸣。
苏哲猛地睁开眼,眸中那份惯有的懒散与戏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与锐利。
帐帘被掀开,一股寒风卷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狂跳。
铁牛那魁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粗陶大碗,瓮声瓮气地说道:“少爷,该用饭了。”
苏哲瞥了一眼碗里,一块黑乎乎的肉干,配着两个能当石子儿砸人的杂粮饼,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放下手术刀,拿起筷子,有气无力地戳了戳那块肉干,肉干纹丝不动。
“铁牛,”苏哲抬起眼皮,一脸的生无可恋,“你老实告诉我,咱们军营的伙夫,以前是不是在铁匠铺打下手的?这玩意儿,确定不是用来给战马钉掌的?”
铁牛“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大黄牙,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了过去:“少爷,这是俺好不容易才从伙房张大嘴那儿换来的,他婆姨从家里捎来的腊肉,香着呢!”
苏哲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片切得厚薄不均的腊肉,肥瘦相间,总算有了点人间烟火气。
他夹起一片放进嘴里,那熟悉的咸香瞬间引爆了味蕾,让他那被军中伙食折磨了许久的舌头,差点感动得流下泪来。
“嗯,不错,这还像点人吃的东西。”苏哲一边咀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铁牛啊,你这算是贿赂上官,按大宋律,可是要杖责二十的。”
铁牛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只要少爷吃得高兴,再打二十也值。”
“瞧你这点出息。”苏哲斜睨了他一眼,嘴角总算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将剩下的腊肉分了一半给铁牛,“拿去吃吧,看你那口水,都快把我的桌子淹了。”
铁牛也不客气,抓起腊肉就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流油。
正在这时,苏福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见状,恭敬地立在一旁,轻声道:“少爷,热水备好了。”
苏哲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苏福身上。
这个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少年,如今已经褪去了最初的青涩,举手投足间沉稳干练,将伤兵营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苏福啊,”苏哲忽然开口,“我问你,一把刀,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
苏福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少爷会问出如此没头没脑的问题。
他思索片刻,认真地答道:“回少爷,是锋利。”
“没错,是锋利。”苏哲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再精湛的刀法,若是配上一把钝刀,也毫无用处。反之,一把绝世神兵,哪怕在一个孩童手中,也能造成巨大的破坏。”
他站起身,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望向外面那片被月光笼罩的苍茫大地。
“我以前,总想着靠手里的这把‘刀’,靠我的医术,去改变一些事情。我以为只要我救的人够多,就能证明我的价值。可王二麻子的死,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在这世上,光有救人的‘术’是不够的。你还需要一柄能保护自己、保护同伴、震慑敌人的‘器’!”
苏福与铁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困惑。
他们不明白,自家少爷怎么突然谈论起这些玄之又玄的道理。
苏哲却没有再解释。
他转过身,回到案前,铺开一张崭新的麻纸,提起笔,沾满了墨。
他没有写信,也没有开药方,而是在纸上画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和图形。
有结构示意图,有比例配方……
这些鬼画符,苏福和铁牛一个也看不懂。
“苏福。”苏哲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小的在。”
“传我的令,去军中的军器监,给我找几样东西来。”苏哲一边写画,一边说道,“第一,木炭,要烧得最透、最纯的那种,磨成最细的粉末。第二,硫磺,也是一样,磨成粉。第三,去找硝石,越多越好!”
苏福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少爷,您要这些东西……是想炼丹吗?”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也只有那些方士道人,才会成天摆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苏哲闻言,笔尖一顿,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那种标志性的、带着几分促狭和玩味的笑容。
“炼丹?不,不,我可没那闲工夫。”
他冲着苏福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正在研发一种新药。”
“新药?”苏福和铁牛都来了兴趣。
“没错。”苏哲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指着纸上的鬼画符,解释道,“此药专治一种顽疾,名为‘蛮夷不服’。病根在于其筋骨太硬,寻常汤药难以见效。”
“此药,无需口服,只需一点火星,便能‘轰’的一声,药到病除。保证能把他们的筋骨,炸得酥酥的。”
话音落下,苏福和铁牛呆立当场,张大了嘴巴,半天都合不拢。
他们终于明白了。
少爷不是在炼丹,也不是在制药,他好像要自己做火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