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汴京。
夜晚的凉风吹散了笼罩京城上空的最后一丝暑气,带来了几分沁人心脾的舒爽。
御街两旁的垂柳已然染上了淡淡的秋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座大宋的心脏,依旧沉浸在它亘古不变的繁华与安逸之中。
茶楼里的说书人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坊间的奇闻异事,引得满堂喝彩;
瓦舍内的歌姬正唱着婉转缠绵的曲调,诉说着才子佳人的风月情愁。
西北边陲的烽火与血泪,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遥远得只剩下邸报上几行冰冷的文字,很快便会被新的谈资所淹没。
然而,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一股足以倾覆朝堂的暗流,正随着一骑快马的抵达,悄然涌动。
苏府之内,一派宁静。
柳盈正坐在书房的账台后,一丝不苟地核对着济世堂与苏府各项产业的账目。
自从苏哲离京,她便主动扛起了打理苏府内外庶务的重担。
在她纤秀有力的管理下,一切都井井有条,甚至比苏哲在家时还要规整几分。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襦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昔日在花楼中的妩媚与娇艳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干练的气质。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时常闪烁着与她年龄不符的聪慧与坚韧。
突然,管家刘福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神色间带着几分凝重。
“盈姑娘,济世堂那边,走‘急信’渠道的人到了。”
柳盈握着账笔的手微微一顿,心头猛地一紧。
“急信”是苏哲与她们约定的最高等级通讯,动用这条由济世堂最核心商路构筑的秘密通道,意味着边关发生了十万火急的大事。
她霍然起身,快步走向后堂的密室。
密室中,一名风尘仆仆、作商队伙计打扮的汉子早已等候在那里。
他见到柳盈,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信筒,双手奉上。
“盈姑娘,这是公子从麟州加急送回的信,一式两份,另一份已按公子的吩咐,送往韩相公府上了。”
柳盈接过信筒,指尖能感受到那微凉的触感。
挥退信使,她独自一人在密室中,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挑开火漆。
信纸展开,一股淡淡的硝烟与血腥气,仿佛穿透了时空,扑面而来。
苏哲的字迹依旧是那般熟悉,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潇洒与懒散,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悲愤与杀意。
信的内容并不长,柳盈却看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深深地扎进她的心里。
当她读到西夏突袭、宋军溃败,读到苏哲固守手术台,读到那句“一直担任手术助手的王二麻子,用自己的身体为苏哲挡下了‘影子’的致命一击”时,她感受到苏哲那股无奈与悲伤。
她仿佛能看到那片血流成河的战场,看到苏哲在箭雨中镇定手术的背影,更能想象到,当王二麻子倒在他怀中时,他该是何等的痛苦与自责。
信的后半段,苏哲坦陈自己已卷入朝堂危险的漩涡,并叮嘱她们万分小心,保护好自己和苏府。
这字里行间,既是托付,也是信任。
柳盈缓缓地将信纸叠好,放回信筒。
她清楚,此刻不是沉湎于悲伤的时候。
他将后方托付给了她们,她就绝不能让他失望。
“刘管家!”柳盈走出密室,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镇定。
“即刻起,苏府戒备提升至最高。护院家丁三班轮值,昼夜巡逻,不得有误。另外,你亲自去一趟城防营,用我的名义,给王副尉送去一百贯‘茶水钱’,请他的人‘多关照’一下咱们府邸周边的治安。”
“是!”
“还有,立刻启动我们布在京中的所有眼线,给我盯紧右相李墨府邸的一切动静,任何异常,即刻回报!”
“明白!”刘管-家看着眼前这位散发着凛然气势的少女,心中再无半分轻视,只有深深的敬畏。
安排完一切,柳盈才拿着信,前往柳月卿的府邸,信中苏哲明确说明信件看完后将内容告知柳月卿,让她也加强防备。
……
与此同时,右相府邸。
书房内,檀香袅袅,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右相李墨,正端坐于太师椅上,手中端着一杯上好的君山银针,但他却迟迟没有送入口中。
他的面前,跪着一个浑身浴血、左臂齐肩而断的黑衣人,正是从麟州侥幸逃回的刺客之一。
“你说……‘影子’失手被擒,全军覆没?”李墨的声音带着一些惊讶。
“是……是的,相爷。”黑衣人颤抖着回答,“那苏哲……,他身边的那两个护卫,武功高得吓人。‘影子’大人一时不慎,被……被活捉了。”
“活捉?”李墨的眉梢微微一挑,这两个字,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死了,便一了百了。
可活捉,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影子”知道他太多秘密,尤其是此次通敌之事,更是由“影子”一手经办。
“相爷,那苏哲断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一定会将此事上禀……”黑衣人话未说完,便被李墨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废物!”
李墨将手中的茶杯猛地掷在地上,青瓷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豁然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脸上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焦躁。
他虽然相信影子的忠诚,但是万一呢?。
一旦让苏哲从“影子”口中撬出证据,再送到皇帝面前,他李墨,死无葬身之地!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
“来人!”李墨厉声喝道。
一名心腹幕僚应声而入。
“立刻传我的密令,动用我们在驿传、兵部、以及禁军中的所有人手,给我不惜一切代价,拦截从西北送往京城的所有密信,特别是送往韩琦府上的!并且派人前往西北军营打探影子下路,必要时可斩草除根。”
“遵命!”幕僚领命而去。
……
韩琦府邸。
与李墨府中的阴鸷与紧张不同,这里依旧是一片书香门第的儒雅与沉静。
身着常服的韩琦,正在书房内与当朝翰林学士欧阳修对弈。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绞杀正酣。
“永叔,你这步棋,看似稳妥,实则已失了先机啊。”韩琦拈起一子,轻轻落下,瞬间截断了欧阳修一条大龙的生路。
欧阳修捻须一笑,并不在意:“胜负乃兵家常事,倒是稚圭你,今日似乎心绪不宁,落子之间,杀伐之气过重了。”
韩琦闻言,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缓缓道:“西北风起,吹得老夫这心里,不静啊。”
正在此时,一名管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韩琦的眼神微微一凝,随即恢复了平静,对欧阳修笑道:“永叔稍坐,老夫去去就来。”
说罢,他起身来到一间僻静的偏厅。
那名从麟州归来的信使,早已在此等候。
他见到韩琦,立刻呈上那个用油布包裹的信筒。
“相公,苏县子让小的将此物亲手交予您,并说,此物关系大宋国运,万望相公亲启。”
韩琦接过信筒,掂了掂分量,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上面尚未干透的火漆封口。
“你一路辛苦了,下去领赏休息吧。”韩琦挥了挥手。
待信使退下,他才缓缓地,用指甲划开了火漆。
当他抽出那封沾染着斑驳血迹的信函,以及那枚刻着“墨”字的私印时,这位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臣,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机,从他身上缓缓升腾而起。
朝堂上,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