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
汴京城还笼罩在一片清冷的晨雾中,苏府的大门前却已是人声鼎沸,车马俨然。
周勇派来的禁军护卫一个个盔甲鲜明,刀枪雪亮,气势威严地分列两旁。
然而,他们脸上那副见过大场面的冷峻表情,在看到苏府下人往外搬的东西时,正一点点地龟裂。
一辆专门加固过的马车上,被拆卸成几大块的“净生宝座”和折叠好的“逍遥椅”正被小心翼翼地固定着,旁边还见缝插针地塞着几坛贴了封条的“醉仙阁”佳酿。
另一辆车上,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小巧的铜制火锅。
李胖子正亲自押车,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陶罐,嘴里念念有词:“少爷的口味刁,边关的伙食哪能入口,这罐秘制酱料就是灵魂,可不能颠坏了……”
禁军指挥使周勇的亲兵队长嘴角抽搐地看着这一幕,凑到薛六身边低声问:“薛兄弟,咱们……这是护送苏神医去前线,还是护送哪位王爷去别院巡游?”
薛六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难得地红了一下,干咳一声道:“我们少爷说了,保持良好的身心状态,是高效完成工作的前提。这些,都是战略物资。”
“战略物资?”那队长显然没跟上这个思路。
就在这时,苏哲打着哈欠,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从府里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没怎么睡好,眼下带着一丝青黑,但精神头却不错,腰间一个淡青色的兰草香囊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散发出清冽的草药香。
“都磨蹭什么呢?出发!赶着去救人呢!”苏哲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对着满院子的人吆喝,那副模样,活像一个催促伙计开张的掌柜,没有半分即将奔赴沙场的凝重。
他走到队伍前,像模像样地巡视了一圈,最后停在装着他那些宝贝疙瘩的马车前,拍了拍车壁,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捆得很结实。记住,车可以翻,人可以伤,我的逍遥椅不能有半点磕碰!那是我回蓝的唯一装备!”
周围的禁军将士们面面相觑,完全听不懂这套黑话,只觉得这位传说中的县子,行事作风果然异于常人。
“先生。”
一道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让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苏哲回头,只见柳月卿俏生生地站在晨光里。
她今日未着华服,仅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衣裙,脸上未施粉黛,却更显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只是那双往日里总是闪烁着求知与探究光芒的明眸,此刻却盛满了化不开的忧虑与牵挂,眼睑下同样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她快步走到苏哲面前,却只是看着他,欲言又止。
苏哲见她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坏笑:“怎么,怕我这个名震京华的神医,到了地方水土不服,砸了招牌?”
柳月卿被他一调侃,脸颊飞上一抹红晕,有些窘迫地抬起头,急急地辩解:“弟子不是那个意思!弟子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苏哲故意追问,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只是担心我这个长得又帅、医术又好的先生,一不小心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以后没人给你当靠山?”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柳月卿的耳畔,让她本就白皙的耳根瞬间红得像要滴血。
“先生!”柳月卿又羞又气,跺了跺脚,嗔怒地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没了平日的清冷矜持,反而带着一丝小女儿家的娇憨,看得苏哲心中一荡,哈哈大笑起来。
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看着柳月卿,认真道:“放心吧,我这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他又指了指腰间那个精致的香囊,眨了眨眼:“再说了,有柳大才女亲手缝制的‘防疫pLUS版’护身符,百毒不侵,百毒不侵。”
柳月卿的目光落在那香囊上,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温柔,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剪影,轻声得如同梦呓:“先生……务必,平安归来。”
这句嘱托,褪去了一切身份的伪装,只是一个女子,对即将远行之人的最深切的期盼。
“一定。”苏哲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而坚定。
他转过身,对着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柳盈点了点头。
柳盈一身男装,英气勃发,眼中虽有不舍,但更多的是沉稳与信赖。
她没有多言,只是对着苏哲深深一揖:“公子,万事小心。”
“家里,就交给你了。”苏哲说完,再不迟疑,起身上了马车。
马蹄声响起,车轮开始缓缓转动。
苏哲端坐在马车内,没有探出头来,就静静的等待。
而柳月卿,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苏府的门前,看着那支混杂着威严与滑稽的队伍渐行渐远。
晨风吹起她的裙摆,撩动她的发丝,她却浑然不觉,一双美目,只痴痴地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
直到整个队伍都汇入了长街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一丝踪影,她依旧没有动。
……
队伍出了汴京的东华门,官道豁然开朗。
清晨的阳光刺破薄雾,将金色的光辉洒满大地,也照亮了前方漫漫的征途。
王二麻子带着他那二十名“精锐”的急救队员,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骑在马上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他们不是去救人,而是去接受皇帝检阅的。
“院长,您就瞧好吧!到了前线,保证让那些西夏蛮子知道,咱们大宋的军医,也不是吃素的!”王二麻子凑到苏哲旁边,满脸兴奋地邀功。
苏哲探出头来斜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道:“行了,省点口水吧。到了地方,有的是你喊的时候。我先跟你约法三章,我吃饭、睡觉和上厕所的时候,不要跟我提任何工作上的事情。违反,就罚你给我刷马桶。”
“啊?”王二麻子愣住了,这规矩……好像有哪里不对?
苏哲不再理他。
他回过头,遥遥望向那座在晨光中雄伟壮丽的京城。
巍峨的城楼,鳞次栉比的屋檐,还有那熟悉的繁华与喧嚣,此刻都渐渐被抛在了身后。
那里,有他精心打造的、舒适安逸的“苏府”;
有那个清冷骄傲、却会为他连夜缝制香囊的柳月卿;
有那个聪慧干练、能为他撑起半边家业的柳盈;
还有他原本规划好的,数着银子、喝着小酒、躺在逍遥椅上混吃等死的退休生活。
可现在,他却要去往那个黄沙漫天、尸横遍野的西北边陲。
他不是什么英雄,更不是圣人,他怕死,更怕麻烦。
驱动他前行的,不过是一个现代医生无法对生命漠视的底线,和那份被深埋在懒散外表下的、属于华夏子孙的家国情怀。
苏哲长长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前路漫漫,风沙满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