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觉得自己快要被掏空了。
这种“掏空”,并非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甜蜜的负担。
午后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窗棂,洒在光洁的地面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苏哲四仰八叉地瘫在逍遥椅上,左手边,柳盈正捧着一本账册,用一种近乎于崇拜的眼神,一笔一划地练习着“借贷记账法”,口中还念念有词:“医材行购入药材五十贯,则‘库存’账户借五十贯,‘钱库’账户贷五十贯……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少爷,这法子真是神了!”
右手边,柳月卿则手持一把精巧的手术剪,正对着一块绷得紧紧的猪皮,一丝不苟地练习着剪开缝线。
她的动作已从最初的生涩变得熟练,眉宇间满是医者特有的专注与沉静。
一个管钱,一个学医,一个赛一个的聪明,一个比一个的好学。
“唉……”苏哲发出一声满足中带着三分夸张的叹息,“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根蜡烛,燃烧自己,照亮你们。我为大宋的财务管理体系和外科医学事业的发展,付出了太多太多。你们说,官家是不是该给我再升一级,封个国侯什么的,好让我安心‘传道授业’啊?”
柳月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清冷的眸子里泛起一丝笑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先生又胡言。若是真让你做了国侯,只怕你第二天就要上书致仕,说‘老臣体衰,不堪国之重负’了。”
“知我者,月卿也!”苏哲一拍大腿,坐直了身子,“还是你懂我。当官多累啊,哪有在家里逗逗学生、数数小钱钱来得快活?你看,我这‘安乐窝’打造得多好,有忠仆,有高徒,有美食,有美……咳咳,美景。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他看着眼前两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一个温柔似水,一个清冷如月,心中那点属于男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左拥右抱的日子虽然还停留在想象中,但这左教一个、右导一个的场景,也足够让他惬意了。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就在他享受着这岁月静好、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安乐窝”时,由一只看不见的黑手,缓缓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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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右相府。
书房之内,光线阴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书卷气和令人心悸的压抑。
右相李墨身着一袭深色常服,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大宋疆域图》前。
他的目光,如同一只盘旋的秃鹫,死死地锁定在西北一隅——那片与西夏犬牙交错的边境线上。
数日前,心腹刺客“影子”的失手,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他不仅没能除掉苏哲这个心腹大患,反而让韩琦抓到把柄,借机将“苏氏钢”和军医改革的功劳尽数呈上,使得苏哲在官家心中的分量更重了。
“此子,已成气候。”李墨的声音沙哑而阴冷,仿佛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在京城内,有韩琦护着,有官家看着,还有他那个固若金汤的苏府,再想动他,难如登天。”
书房的阴影中,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浮现,正是“影子”。
他单膝跪地,头颅深垂:“是属下无能。”
“不怪你。”李墨摆了摆手,并未回头,“非你之罪,是此子气运太盛,也太过……邪门。不过,笼中的猛虎再凶,也只是困兽。”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的一个名字上——“断道坞”。
“韩琦之流,视此子为国之利器,以为有了他的医术,便能降低边军伤亡,稳固战线。他们把宝压在了苏哲身上,这既是他们的倚仗,也是他们的死穴。”李墨缓缓转身,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既然如此,老夫便给他们创造一个,不得不用这件‘利器’的机会。”
“相爷的意思是……”“影子”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惊骇。
“釜底抽薪,不如引火烧身。”李墨冷笑一声,从书案的暗格中取出一卷用火漆封口的细小竹筒。
“这里面,是麟州府前锋经略安抚招讨副使郭恩所率部队的详细行军路线、兵力配置、以及后续粮草的押运时间。郭恩此人,虽有勇,却少谋,又是韩琦等人力主提拔的战将。让他败,而且是大败,对主战派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影子”的心猛地一沉。
泄露军情,通敌卖国,这可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右相为了对付一个政敌,竟不惜拿一支精锐边军的性命和国家的安危做赌注!
李墨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些许士卒的性命,与老夫的大业相比,孰轻孰重?此战一败,边关必定伤兵如山,哀鸿遍野。届时,京中太医局束手无策,朝堂之上,除了派苏哲前去,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他将竹筒递给“影子”,语气愈发森然:“只要他苏哲敢踏出汴京,前往西北前线,那便是他的死期。在混乱的战场上,想要一个人的命,比在京城里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是死于流矢,是暴毙于恶疾,还是不慎坠马……谁又说得清呢?”
“影子”接过那沉甸甸的竹筒,只觉得它重逾千斤,烫手无比。
他低声道:“属下明白。只是……此事需得做得天衣无缝。”
“去吧。”李墨重新转向地图,声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找最可靠的渠道,送到兴庆府那位太后陛下的案头。告诉他,这是老夫送她的一份大礼。她,会明白的。”
“遵命。”
黑影一闪,再次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只剩下李墨一人。
他看着地图上那遥远的“断道坞”,脸上露出一抹残忍而快意的笑容。
“韩琦……官家……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老夫,等着你们哭着喊着,把那个小子,亲手送上黄泉路!”
苏府后院,热气腾腾。
一口巨大的铜锅被架在特制的炭炉上,锅中红白色的汤底翻滚着,散发出诱人的鲜香,今天火锅中加入茱萸用于增加一些苦味和辣味。
此刻,他正拿着一双长长的筷子,唾沫横飞地向柳月卿和柳盈普及着“火锅文化”。
“看见没?这叫九宫格,不是让你们摆着好看的,是为了区分火力和食材!中心滚沸,烫牛羊肉、鸭肠;十字格中火,煮肉片;四角格温火,慢炖血旺、豆腐……”
“吃火锅,讲究的是一个‘快意恩仇’!食材下锅,翻滚几下,捞起便吃,酣畅淋漓!再配上我秘制的蘸料,一碟蒜蓉香油;一碟腐乳,回味无穷!这才是人生!”
“这……会不会太……粗鄙了些?”柳月卿看着那翻滚的汤锅,有些犹豫。
作为世家小姐,她的饮食一向清淡精致。
“粗鄙?这叫人间烟火气!”苏哲瞪了她一眼,夹起一片羊肉,在滚汤里“七上八下”地涮了涮,在香油碟里一滚,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嗯……绝了!来,张嘴!”
说着,他竟依样画葫芦,又涮了一片,不由分说地递到了柳月卿的唇边。
柳月卿的脸“轰”的一下红透了,看着眼前那片热气腾腾、还沾着苏哲口水的筷子尖的羊肉,一时间进退两难。
吃,还是不吃?
这……这简直比解一道最复杂的医案还要难!
一旁的柳盈见状,抿嘴一笑,主动夹起一片肉,学着苏哲的样子涮好,放入自己碗中,细细品尝起来,随即眼睛一亮:“少爷,这味道比之前的好!”
有了柳盈的示范,柳月卿才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飞快地凑上前,用樱桃小口将那片羊肉衔了过去,也顾不得品尝,囫囵着就咽了下去。
辛辣鲜香的味道在口腔中瞬间炸开,让她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眼角都泛起了泪光,却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体验。
“哈哈哈,这就对了嘛!”苏哲大笑,觉得这场景有趣至极。
三人围坐锅边,笑语晏晏,气氛温馨而融洽。
窗外的阳光正好,院中的花草正香,生活美好得就像一首诗。
然而,无人知晓,一只来自京城阴暗角落的信鸽,已在此刻越过重重关隘,正向着西北方向疾飞而去。
它的翅下,携带着足以让成千上万家庭破碎的阴谋,携带着足以动摇大宋国本的灾祸。
晚风拂过,苏哲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咦?”他搓了搓手臂,有些奇怪。
“先生可是着凉了?”柳月卿立刻关切地问道,医者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探他的脉搏。
“没事没事。”苏哲摆摆手,满不在乎地笑道,“可能是哪个不长眼的在背后念叨我吧。估计是羡慕我能左拥右抱……呃不,是羡慕我这火锅太好吃了!不管他,来来来,继续吃!今天咱们不把这几盘肉吃完,谁也不准走!”
他重新投入到火锅大业中,那一点点莫名的寒意,很快便被翻滚的汤锅和眼前的美人笑靥所驱散。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口中那句无心的玩笑话,竟一语成谶。